Archive

作者Archive

搖椅 /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搖椅   田威寧

     老家的秋日空氣充滿濃濃的桂花香,在略為潮濕的世界中暈開,聞久了令人瞌睡,間或穿插幾個噴嚏,瞌睡時作著若有似無的夢,那時的夢會化為綿長而堅韌的絲,拉啊拉啊將人拉回小時候。
    小時候父親常讓我坐在他的腿上,他坐在院子的搖椅上。那是爺爺坐慣了的椅子,雖然靠背的籐條已經散破不堪,扶手處的長木板卻因長年的撫摩而有著不襯其年歲的光滑,玉般的涼潤。
    我的童年記憶全是與爺爺同住的那段時光。位於桃園的老家是棟兩層樓的建築,室內空間狹窄然而有著不小的院子,作為屏障的磚牆砌得不太好,凹凹凸凸,上頭又因年代久遠而斑斑點點,遠看像是某人心酸的臉。一年四季花花草草放肆地開著,自顧自地開著,壓根兒沒感覺爺爺澆花時的背越來越駝,像是在對它們鞠躬,以一種虔誠的姿態與神情。
    當空氣瀰漫一股泥土與青草混合的氣息時,就知道爺爺在院子裡;那是種直覺,難以解釋,因為爺爺從不翻土。院子裏的杜鵑開得尤其好,葉就是特別綠,花朵就是特別大,紫紅色那株艷得要溢出一般,像是性格剛烈的女子,凡事都得問個明白,無怪乎爺爺總在白色那株前停留久些。梔子花盛夏時的白襯裙像是古早年代的中學女生,清純卻又掩不住魅惑力。院裡有茶花紅白各一,紅色的艷不是牡丹那樣的艷法,是那種深知自身的好卻硬是裝作漠然,好學生上台領獎時抿著嘴推推眼鏡的模樣;相較之下,勤奮結果的石榴就顯得有點兒俗氣,暴發戶般恨不得將首飾全掛在身上,偏偏首飾都是過了時的,總之是不懂。仲秋的桂花香撲鼻而來,霸氣十足,常使正在寫書法的爺爺打噴嚏,我房間則是常被梔子花的野香攻陷,一樣噴嚏打個沒完,桌上與床邊不一會兒便出現一堆堆衛生紙。晚上的蟲聲聽來十分寂寞,蛙鳴也是,兩者的節奏有默契地交錯,唧唧復唧唧,唧唧復唧唧,讓夜更長,漫山遍野有種積累的沉。
    爺爺不太說話,因他總聽不清楚別人講什麼。爺爺長年有重聽的毛病,是當年讓砲給震的,偏偏不肯戴助聽器,爺爺有著奇異的自尊心。奶奶過世得太早,老家終年籠罩暮靄,舉目所見盡是高高低低的樹,濃濃的樹蔭翳出另一個世界,午后膩人的陽光總在葉緣漾著。披著暮靄的爺爺被視為難相處的人,跟左右鄰居不太來往,婚喪喜慶皆免。不太說話也沒什麼表情,沒什麼慾望也沒什麼期待,食量小動作少,槁木般活著,遠遠看來幾乎要跟拄著的核桃木手杖融為一體。如果不是肩負照顧我的責任,也許爺爺哪天心齋坐忘自顧自地消遙遊去了。
    爺爺總能自若地獨處與棄絕。
    爺爺的作風有那麼點名士派的味道,他要怎樣不要怎樣全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奶奶之外的任何人拿他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忘了從哪一天開始,發現爺爺常常處於恍惚狀態,像是活在另一個時空,他出神時像一座島,理直氣壯地處於一切潮流之外 。
    看過我爺爺的人無不驚異於他的瘦。長年胃疾讓爺爺吃得極少,吃了也不太能消化,然而爺爺的瘦不顯病態,倒像是和室的門,簡單的木條上貼著薄薄的紙,蒼白的皮膚上有著明顯的褐色斑點,有種「數點梅花天地心」的詭異美感,還帶些傳統中國文人的孤峭。爺爺比雪還白的髮原本相當濃密,白中透亮,真的像是銀絲,摸起來有一種絲綢的光滑感,因此我非常喜歡幫爺爺梳頭。只是,有次梳完頭後,發現地上的髮快多於頂上的了,露出的頭皮異樣紅嫩,像是嬰兒的臉頰。自此一梳一驚。
    每次看爺爺吃飯總令人覺得食慾頓減,老牛反芻般嚼著,就只是嚼著,睜著日益混濁的眼。也許不要聽覺的爺爺連視覺也快要失去興趣了,自顧自地發展一套觀看的方式。
    相對於形同虛設的聽覺,爺爺對味道的反應靈敏而直接,常打噴嚏。我想爺爺八成是要讓嗅覺越俎代庖,圖個清靜。父親常說:「你爺爺的鼻子比狗還靈!」然而,爺爺吸鼻子的聲音實在突兀,有點兒像是撕紙的聲音,非得撕到完不可;又有點兒像水壺乾燒的聲音,令人感到不安。打噴嚏時的爺爺和平常兩樣些,像是在跟自己玩遊戲,我直覺地認為那跟過敏無關。老實說,我有點害怕聽到那種奇怪的聲音,寧可要平常悶不吭聲的爺爺。
    有一回,爺爺在寫書法,我在一旁的板凳上看書,卻聽到爺爺在接連發出幾次撕紙聲後,拉出一絲乾乾的笑,乾到幾乎要傳出焦味的那種。我看了他一眼,他沒對上我的眼睛,我東張西望,瞥見屋簷上有隻百無聊賴的胖貓,繞著自己的尾巴轉啊轉,好不容易咬著了,不知怎麼又輕易地鬆開嘴;才一鬆開,鬍鬚抖了抖,餘忿未消似的,沒法可想只好就地蜷著。爺爺知道我也盯著那隻貓,便用手揉揉鼻子,剛剛還掛在嘴上的笑不知怎麼變得有點苦,像失眠的人看到天濛濛亮時,一種不知是茫然還是解脫的情緒。
    爺爺房間終年瀰漫樟腦味和檀香,在爺爺房間坐久了往往會喪失時間感,常不自覺地盹著,跟爺爺一起。醒來時,房間已是一片黑。我不會去搖醒爺爺,因為知道他其實沒有真正睡著,雖然垂著的頭看來重極了。有一次,我甚至聽見他閉著眼哼小曲,不知哼給誰聽;但我會去把燈打開,因為爺爺怕黑,雖然他從沒承認過。若爺爺房間沒有燈光,未必表示他正在睡;若燈火通明,也未必表示他醒著。沒人能猜透爺爺。爺爺的後半生只是在重複著一種儀式化的行為:不斷反芻漫天烽火的前半生,如描紅般,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實實在在地描摹著,不知該解釋為出走還是歸返。也許我想得太多了,但我確實知道爺爺喜歡雨天。雨天時他會眼睛微閉,在搖椅上輕輕搖著,搖椅邊搖邊發出嘰嘰軋軋──一把上了年紀的胡琴聲,爺爺則是不自覺地輕輕哼著小曲兒,儘管拖拍拖得不像話,永遠沒完似的,但終於讓我知道爺爺也是有聲帶的。簷下的風鈴是奶奶掛的,鏽得厲害,再大的風也悶著肚子,不吭聲,像是報上的非洲難民照片,鼓鼓的肚子完全是虛有其表,但也沒人捨得拿掉,任它晃著也好。不過有時我怕看到那只風鈴,那只風鈴在有月亮的晚上看來彷彿藏著莫大的悲哀,只是有口難言。
    爺爺有許多特別的習慣動作,現在回想起爺爺有時候其實像個孩子。爺爺喝茶時一定會在掀開蓋子後,用蓋緣輕敲杯子,像是按門鈴,說「我要進去了。」喝第一口後總會閉上眼睛,不知在想什麼。用手帕時一定得端端正正地對折再對折,摺痕非得像烙上去的才行。每天早上我會買一鍋豆漿回來,比我年紀還大的不鏽鋼鍋黃黃舊舊,襯得豆漿如白練般美麗。爺爺會熟極而流地分裝到兩個寶特瓶,祖孫倆一人一瓶,我跟爺爺住過幾天我就喝了幾瓶豆漿。爺爺一餐往往只吃半個饅頭,另外半個就是我的。爺爺掰饅頭時就算不盯著也能分得恰恰好,雙手拿起、掰開、單手拿給我,緩慢而優雅,像在練太極
    我小時候最期待每週三及週末的傍晚,爺爺牽著我的手,上橋頭的黃昏市場買菜。爺爺總買固定的幾攤,買同樣的菜,以同樣的料理方式。爺爺是個從不殺價的好客人,因為他老聽不清楚對方在講什麼。
    逢年過節爺爺會做三鮮餃子,從皮到餡一手包辦。我喜歡看爺爺桿麵時的側臉,專注的爺爺看來年輕許多;雙手富節奏感地滾著,滾著,每張皮一樣大小與厚薄;捏餃子時也是溫溫柔柔,彷彿輕捏著情人的臉龐,滿心依戀。在廚房裡忙碌的背影是爺爺最富生氣的畫面。
    幼年的我最喜歡雨天,世界頓時成了遊樂園,但爺爺從未讓我淋過雨。我出門前會看著爺爺又看一下天空,爺爺會吸一下鼻子,之後決定是否要遞給我一把傘,從沒出錯過。我喜歡和爺爺共撐一把傘,爺爺的身子又瘦又長,像是延伸的傘柄。在雨打到身上的前幾秒,爺爺一定會慢條斯理地張開傘,傘大得不像話,孩子知道自己很安全。不過,藏青大傘下的我,總愛伸出手接水,刻意踩上水坑,彷彿不這樣就不是雨天。踩來踩去,爺爺的西裝褲總被弄得濕透了,因此我很小就知道毛細作用是怎麼一回事。雨天時暮靄有著短暫的廓清。雨水滴滴答答答答滴滴,落在屋簷上,落在院裡的花花草草上,落在奶奶釀葡萄酒的甕上,落在爺爺曬衣服的竹竿上,落在玄關前的階梯上,以及,半截斜在外面的柺杖上,還有被我冷落多年的雨鞋上。短短的一場雨,爺爺卻已自顧自地出走與歸返。一種隱密的瘋狂。且不論爺爺究竟是活在記憶抑或想像。
    家人逢年過節時會回來看爺爺。有一年除夕夜,全家在院子裡燒紙錢,鞭炮霹哩啪啦震天地響。我緊緊地摀住耳朵,而爺爺不疾不徐地剝著海梨,一瓣一瓣地,大拇指和食指圈在一塊兒,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絲剝除;不太靈光的手在剝海梨時竟沒有發晃,遠遠看來,倒像是在刺繡。我走了過去,爺爺將剝好的一盤遞給我,我搖搖頭,說:「我剛吃餃子吃飽了。」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下,爺爺應該只能從我的身體語言判斷意思,爺爺沒表示什麼,只是低下頭繼續剝著。爸走過來阻止他,一邊揮手一邊對我說「也不知要剝給誰吃。」爸這麼一說,我倒去把爺爺剝好的那盤整個端過來,連同爺爺正在剝的,胡亂塞進嘴裡。爺爺看了,起身進屋。樓上的燈亮了,電視機也彷彿加裝擴音器。
   似乎也只能是這樣。
   村裡和爺爺差不多年紀的老人愛在黃昏時到公園來場石桌廝殺。爺爺從來沒有參加過公園的任何聚會,雖然他也愛下棋,我的棋便是爺爺敎我的;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只跟自己對弈,每場都難分難解。我非常喜歡看爺爺下棋的樣子,一個一個棋子像是任他調遣的士兵,那時的爺爺真像個將軍。爺爺下棋時,整個房間彷彿處於時間之流外,只聽得見棋子觸著棋盤穩重的「喀」聲以及整個村子的蟬聲。那種氛圍近乎禪意。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盤詭異的棋,爺爺像是被夢魘鎮住般,大拇指和食指銜住棋子,又鬆開,又銜起,快要放在棋盤上了,又收回;銜住棋子,又鬆開,快要放下去了,又收回;反反覆覆反反覆覆,我竟看得迷住了。院子突然傳來「啪」的一聲,一顆等不及同伴的芭樂掉了下來。爺爺沒有回頭,我也不像平常那樣惦念著「摔爛了沒?還可不可以吃呢?」反常地沒下樓一探究竟。遠處教堂的鐘聲正悠揚。那天書房裡的沉香始終被我典藏著。
    好多年了,我仍記得從二樓望出的雨天,遠山透著濛濛的光。微涼。
    灰撲撲的水泥地上豎著光禿禿的竿,它們以前是橫著的。
    現在我和父親回到老家時,也總愛坐在搖椅上,也許看本書,也許打個盹,一任清風撫過髮梢停在睫毛穿梭指縫。有一天我突然發現父親斜躺在搖椅上的背影和爺爺一模一樣。
    搖椅上的時光是短暫的靜好,坐在搖椅上彷彿坐在另一個時空。雖然院裡不再晾著排排站的白汗衫藍短褲,卻依舊鳴著童年的蟬聲,於是,每次離開時,總不忘裝了滿滿一口袋。    2007

威寧老師 ,

猴子/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猴子  /田威寧 

    八歲那年,大伯帶隻猴子回來。老家只有爺爺和我,每天過得都一樣,多了猴子的生活,也沒改變太多。

    大伯在猴子脖上繫了條長鐵鏈,另一頭栓在桂花樹上,邊栓邊說:「我事多,就讓牠待在這吧!」爺爺未置可否,我和猴子倒是同時搔搔頭。

    每天早上爺爺會在院子掃落葉宣告一天的開始,枯葉刮地嘎嘎作響,成為倒嗓的鬧鐘。爺爺修葺花草時,大大的剪刀喀擦喀擦,有種自成一格的節奏,暗合早晨的調,也有點京派的味道。花花草草生猛地張著竄著,互相越界屢見不鮮;雖然杜鵑的艷像是性格剛烈的女子,栀子花的白有著小家碧玉的矜持,爭起地盤時,全變身為叉腰罵街的潑婦。相較之下,猴子顯得安份許多,總是蹲在牆頭,悶悶地往外看,視線彷彿落得極遠,又彷彿落得極近。猴子黑黑亮亮的瞳孔讓人直覺牠有洞穿一切的本領,孤絕的背影像處於一切潮流之外。院子裡的桂花仲秋時香得不像話,常讓爺爺和猴子鼻子過敏,同時發出撕紙般的聲音。他倆一起打噴嚏時簡直像在照鏡子。

    猴子始終沒有名字。

    餵食的工作由我來,一日兩餐,無論我餵什麼牠總是吃得精光,吃完甚至會將食皿倒扣表示不要了。年幼的我應視其為寵物,然而不知為何,對於那隻猴子就是無法打從心裡感到親近。每次把東西放在食皿後即速速離開,像晚一秒地就會裂開似的。後來的我甚至會刻意避開牠的視線,也許是因那眼神實在太像人了!猴子其實很乖,只要按時餵牠,不吵也不鬧;就算有時忘了,牠也只是眨巴眨巴地等著我想起,靜靜地。我曾經刻意忘了餵,希望能看到牠跟平常兩樣些的行為,但最後仍是我投降。

    村裡的住戶都在院子種了許多「好吃的樹」,我家也不例外。爺爺上了年紀之後,行動不太方便,因此改由我來摘石榴與芭樂。忘了從哪天開始,猴子無聲無息地加入,摘完後還會堆成尖尖的小塔,軟的和硬的分開,相當聰明,不偷吃也不邀功。我得承認這點我輸了。猴子摘果子的側臉看來專注極了!堆果子的樣子像是小朋友堆積木,有時令我湧起摸牠的衝動,但畢竟沒有;事實上,除了大伯,家中沒人摸過牠,雖然猴子的毛看來紅紅軟軟的,像是上好的絲綢,觸感應該相當舒服。

    剛開始,大伯約每週會回來看猴子。見了主人的猴子既沒有表現出興奮狀,也沒有吱吱亂叫;把鐵鏈拿掉時不會野性大發,丟給牠香蕉和蘋果也不會狼吞虎嚥,只是輕輕接著,以一種作客的態度。這隻猴子像是長住家中的客人,住得再久也不會擁有家中的鑰匙,再放鬆也不會在浴室引吭高歌。牽牠的手要帶牠散步,牠總一副意興闌珊貌。「這隻猴子真不像猴子!」大伯的語氣聽來有些失望。我想大伯八成有著「期待的謬誤」,他不明白他帶回來的不是一隻狗。大伯一開始還會興致勃勃地幫猴子做造型,他愛把猴子的頭髮剪成安全帽的形狀,令人看了發噱。不過,隨著猴子的無動於衷,大伯回老家的間隔越拉越長,到後來根本像忘了有這回事兒。大伯態度的轉變完全在意料之中。

    黃昏時,爺爺在書房看書,透過百葉窗篩進的光讓爺爺像是穿了條紋衣,有時又像隻蝦——我老認為爺爺像隻蝦,爺爺瘦瘦高高的,長年駝著背,小小的眼睛分得有些開,陽光透過百葉窗射進時會在爺爺身上投出橫條陰影,看來十分有趣。自從猴子來了之後,爺爺寫書法時多了很多無意義的停頓。循著爺爺的視線看去,猴子坐在牆上的背影被夕陽拉得好長,頭低低的,駝著背,似乎陷入了哲人慣有的沉思;那樣的背影不涉蒼涼,無關悲傷,反而透著來自生命底蘊的靈光。有時,牠的手動了動,真要懷疑牠也在寫字。爺爺最常寫的是我完全看不懂的草書,懸著的腕如曼妙的腰,動人地婆娑著;停頓時滴下的墨慢慢地暈開,像是一種神諭。

    缺乏玩伴的我窮極無聊時會在院子裡對著牆壁丟球。有一回,沒算好反彈的力道,球飛了出去,竟被猴子接得正著。猴子不將球丟還給我,也無意占為己有,只是把球輕輕地放在院子裡的溜滑梯上,牠的食皿旁邊。猴子轉過身去,露出牠的紅屁股,尾巴往上勾,看來像個問號。我始終沒有去撿,出自一種奇異的自尊心。

    爺爺生日那天,大伯專程送了個大蛋糕回來,不過,是爺爺不愛吃的鮮奶油蛋糕。大伯老忘了有胃疾的人不能吃奶油。我問大伯猴子幾歲?牠個子不小,應該有點年紀了。大伯滿嘴奶油含糊地說:「哪知道?朋友抓來的。」我還想多問點什麼,但大伯一下要我幫他泡茶一下要我幫他買煙。對話始終未完。

    很難得知猴子想不想家,喜不喜歡跟我們在一起,因為猴子與爺爺像是在進行「誰先講話就輸了」的比賽。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們沒有聲帶,偶爾發出的簡短音節,像沒栓緊的水龍頭,滴答聲引起的回音在空盪的屋裡被放大無數倍。

    下雨的時候,我總是感到猶豫,因為爺爺沒指示我讓猴子進屋,猴子也看不出想進屋的意思。猴子來家裡後的第一個雨天,我拿了把傘到院子,把傘撐開,正準備放著時,發現自己行為的愚蠢,訕訕地回屋裡。透過雨水縱橫的窗看猴子,一切變得有點兒不真實。滴滴答答答答滴滴中,我看到猴子一躍而下,以一種極其優雅的弧度落在溜滑梯的階梯,一手攀著邊緣,翻身將自己藏進溜滑梯中間的直角三角形裡。「簡直是個大俠啊!」我不禁這樣想著,嘴巴不自覺微張。

    一個盛夏夜晚,蛙和蟬忘情地叫著,叫著叫著整個夜瀰漫著一種永恆,彷彿教堂的鐘聲正悠揚。那樣的夜太美麗,萬事萬物都在瞬間得到相應於心的諒解。爺爺突然下樓,拄著他平常擱著的核桃木柺杖。爺爺在院子裡吃著綠豆糕,我端了碗銀耳蓮子湯過去。爺爺突然哼起了小曲,以一種自顧自的節拍。猴子在牆上露出有點兒狐疑的臉,胸口起起伏伏的,一會兒,猴子跳了下來,鐵鏈拖地的聲音在夜裡顯得格外詭譎,讓我想到所有不該想到的鬼故事。爺爺的柺杖斜靠在搖椅,被鐵鏈勾倒了。月光下,爺爺臉部的線條有著說不出的溫柔。爺爺彎下腰,不是撿柺杖,而是把猴子的頸圈鬆開。爺爺的手不太靈光,頸圈尚未鬆開綠豆糕倒是散了一地。那一刻,我覺得猴子的眼裡有些什麼。

    隔天,猴子依然在矮牆上出現。然而,沒有拴住猴子這件事遭到鄰居抗議。我只好再次鏈住牠。雖然猴子相當配合,頭自動低下來,但我的手抖得不像話,且完全無法看猴子的眼睛,我怕我會掉眼淚。

    之後,我們的互動模式沒有改變太多。猴子依舊不會跟我玩,雨天時爺爺依舊讓牠窩在溜滑梯下,爺爺寫書法時依舊時常停下來。只是,在非常偶爾的時候,猴子的食皿裡會多了幾片綠豆糕或是一小撮甜納豆,那是小時候的我最愛吃的。

    好久不見的大伯回來了,微醺的他開懷地說:「竟然有人要!我過幾天回來拿。」大伯也沒問爺爺的意思,大伯是這樣的人,說風就是雨的。爺爺是這樣的人,當他想說什麼,他才會說。猴子絕對是靈性排行榜第一名!牠沒聽到大伯說的話,我也始終沒想好該怎麼啟齒,但牠知道!因為最後幾天,雖然猴子仍把食物吃光光,作息也沒有任何改變,但眼睛突然變混濁,像是天將明未明時的夢。現在回想起,爺爺過世前的眼睛也是那樣。

    我沒跟猴子說再見,因為大伯來時我在學校,整天眼皮一直跳。那天的營養午餐是我心中的黃金組合,但筷子卻成了千斤重。上課時心不在焉,在課本上不停地塗鴉,雖然都是寥寥幾筆的勾勒,但很明顯畫的都是我家猴子的背影。

   猴子走了,留下頸環與鐵鏈。爺爺把那些都丟了,包括食皿。爺爺總能自若地獨處與棄絕。那時的我才驚覺「猴子的東西」竟只有這些!奇怪的是,猴子跟我們住了大半年,卻一張照片也沒有。

    我沒有太多離別的感傷,只是覺得圍牆變了溜滑梯變了果樹變了——天濛濛亮時,夕陽西下時,傾盆大雨時,明月皎皎時,感受尤其深刻。雖然爺爺是個嘴硬的人,但相信我們想的是一樣的。

  猴子始終沒有名字,因為牠不需要。              2006

威寧老師 ,

冒失娘/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冒失娘 田威寧

      我很小就獨居於台北,但姑姑總在電話中叮嚀再叮嚀,硬是把一個已經三十歲的人當成十三歲。

    我小時候成績極好,但從未被選為模範生。我幾乎天天睡過頭,總匆匆抓起書包逃難似地飛奔,到了學校打開眼鏡盒裡面常沒有眼鏡。我喝完牛奶總忘記丟,同學說看到我的桌腳有幾個牛奶盒就知道今天星期幾。我常把墨汁瓶碰倒,害旁邊的同學把國畫作品的題目臨時改為「停電的夜晚」。我總帶錯講義,交錯作業,忘記繳款的數目。我常害同學準備錯小考範圍。我常穿不一樣顏色的襪子上學,也常穿反衣服,有時是前後面穿反,有時是忘了把洗好的衣服翻成正面就套進去。我住五樓,卻常爬到六樓看見正曬著的棉被和許多紙箱,才發現過頭了。即使大門的顏色和材質完全不同,我仍常把鑰匙插入隔壁的鑰匙孔,等到一張憤怒的臉跳了出來我才住手。

    少女時期我非常崇敬國文老師。她做事井然有序,且非常有威嚴。當我讀到「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以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時,我覺得那就是國文老師!我想老師若穿古裝,一定是一邊「之乎者也」一邊凌波微步進教室,所經之處還有一縷幽香。瘦小的老師從不罵人,但眼神非常有力。老師只要站在門口,緩緩地從左邊看到右邊,全班就從左邊安靜到右邊;再從右邊看到左邊,全班就從右邊安靜到左邊。只消「悚────」兩眼,全班瞬間從小老虎變成小花貓。在老師站上講台前,全班自動翻到該堂的進度,開始琅琅的讀書聲。台上的老師傳道授業解惑,底下的小貓們振筆疾書莫敢自遑,深怕漏聽了哪句,少抄了哪段筆記,人生會因此萬劫不復。噹噹噹噹下課鐘聲響起時,同學紛紛湧上台去搶著和老師聊天,希望老師誇獎自己今天很認真或是作業寫得很用心之類的。

    我因此立誓將來也要當一個令人崇敬的國文老師。

    直到最近,我才頓悟那些優雅迷人的淑女小時候一定也優雅迷人,嚴謹莊重的國文老師小時候一定也不可能急急慌慌。因此我縱然當了老師,仍常為自己的失言失禮甚至失智而期期艾艾地賠不是,任何瑣碎的細節都可以輕易地把我打敗。

     我常翻倒咖啡,然後向受害者道歉,並高舉雙手對天發誓絕對會洗心革面。好端端地拿著杯子,卻突然一滑,杯子便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應聲而裂。我總是連聲道歉並急急慌慌地尋覓舊報紙和掃把,並在混亂中又碰破了一個碟子。收作業時若少了總不敢馬上找學生追討,因為害怕是被自己夾入某本講義中。畢業生寫信給我或回來找我時總充滿期勉與叮嚀,例如:「威寧寫完字要檢查一下哦,以前我默寫滿分時,妳在卷子上寫『not bat』,我知道你的意思是『not bad』。」或是「威寧出門前記得照鏡子梳一下頭髮,刷完牙時要把嘴角的牙膏擦掉。喝完牛奶和吃完巧克力記得擦嘴巴。吃飯時好好吃飯,手不要玩來玩去,不然頭上會有飯粒。」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上個禮拜,小老師一看到我就說:「老師,你忘了給我作文缺交的名單。」我:「對耶。」「老師你也忘了給我週考卷喔。」「抱歉抱歉我忘了,我現在去拿。」上完課了,準備離開教室,發現一疊卷子被我遺忘在講台,好險突然想起。我喜孜孜地把考卷捧起,得意地對小老師說:「嘿嘿,是我自己想起來的。」小老師未置一語。我抱著考卷背著大包包走出教室,「啊──」的一聲,趕緊向後轉。小老師在講桌附近整理東西。我滿臉通紅地說:「對不起,我忘了麥克風,請幫我拿一下。」小老師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定定地看著我,不疾不徐地說「老師,你好冒失喔。」瞬間我像是被雷擊中一般,心裏想著:「啊,終於出現了嗎?」衝回辦公室查「冒失」的意思。

    教育部國語詞典對「冒失」的解釋是「鹵莽、莽撞」和「漏失、不中目標」,但我不滿足;於是以「冒失」為關鍵字搜尋,跳出一個維基百科裡對日文漢字「冒失娘」的解釋──經常弄翻物件、行事笨拙、「大錯不出,小錯不斷」,總是搞出呆呆笨笨事情的少女。她們常常專心和努力地工作卻又總是錯漏百出(碰翻了東西、拿錯了物件、搞錯了資料、記錯了時間、去錯了地方……)每當「事故發生」時,她們總會顯得非常尷尬,連忙向上頭和『受害者』道歉。

    是了是了!我就是這樣的人啊!發現了「冒失娘」這個「一言以蔽己」的關鍵詞後,我簡直是狂喜。

     在狂喜的情緒中,手機響了,是小老師。「老師,你忘了把成語小考的解答給我。唉。」2010

威寧老師 ,

青春/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青春/田威寧                      

     透過百葉窗的世界有條有理,滿地的密條陽光印證了這樣的秩序。這個世界處處要求人守規則,有的有道理,有的其實沒有,奇特的是後者最終會產生另一種真諦,甚至凌越前者。和青春告別之後,世界便循著習慣的邏輯運行。

    沿途的景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都一樣。若不是一場午後雷陣雨,誰會記得十七歲的輕狂被夾入國文課本的第幾面?突來的滂沱大雨讓街道陷入截然多格並列的畫面:嘩啦嘩啦轟隆轟隆中撐傘的人將包包緊緊夾在腋下,眉頭幾乎要靠在一起,傘下的褲管仍呈現兩截顏色。沒帶傘的竄著,障礙賽與百米賽的本領一股腦全施展出來,雙手徒勞地蓋在頭上,像落難的孫猴子。

騎樓下滿滿的等雨停的人,共同呼吸著雨水的酸味與柏油路的潮濕味,商店門口疊著的紙箱散發低調卻令人無法忽視的霉味,以及各種頭髮造型產品俗不可耐的化學味。

百無聊賴的人不約而同拿出手機,黑的、紅的、白的、銀的、寶藍的、蘋果綠的……騎樓下的小空間頓時成了手機展示中心。有的大聲地講了起來,像在自己家,對著手機慇勤地詢問窗戶關上了沒?衣服收了嗎?諸如此類的瑣事喚起諸多中年婦女的焦慮,紛紛低頭打開手提袋,加入絮絮叨叨的行列。高中女生以靈活的大拇指接連發了好幾封簡訊,強迫症一般,才剛傳完又側頭想著還有誰可以在這時聊些雞毛蒜皮;接到回傳訊息後邊看邊吃吃發笑,又樂此不疲地傳了回去。國中男生玩起手機內建遊戲,一局接一局,主人翁跳過障礙,又跳過另一個障礙,獲得一個不大不小的寶物。當然也有許多人用手將瀏海整理個第一萬遍,對著手機鏡頭睜大眼睛抿著嘴捕捉自己四十五度的側臉,展演非常,非常單純的自戀。

    掛在棚下的雨拍起一個個小水渦,濺起、擴散、消失,自成一個個小宇宙。嘈嘈切切,瑣瑣碎碎的思緒比遠方的山嵐更縹緲。輪胎輾過淺漥、機車催油和汽車的喇叭聲在雨天都悶極了,像罩著布打鼓。

    在那麼一瞬間,令人想起曾經有過那麼一個洋溢著淡淡幸福的雨天,不過當時雨小得多,不撐傘也可以走得很洒脫。當時牽手的人早已相忘於江湖,若好巧不巧相遇了,恐怕也只能有默契地眼神交錯,否則修正自己的回憶實在太掃興──世上的事大抵如此,朦朦朧朧才美麗。

    雨停了,一個接一個抬起了頭──是彩虹。明知掛在遙遠的那端卻仍忍不住伸出手,那樣執抝,彷彿可以觸及永恆。在那一秒所有人都只是個孩子,嘴角的弧度是彩虹的倒影。

    十七歲時大聲嚷嚷的夢想,非黑即白的價值觀,如今想來真是可愛極了。看到有智慧的格言便反覆地念著抄著,巴不得刻在骨頭上。眼睛總是亮著,拳頭總是握著,從髮梢到腳趾皆蓄勢待發,認真地等待一個揮霍青春的機會。滿是轟轟烈烈的豪情壯舉,一本小說卻仍引出成串的眼淚,一部電影讓人惆悵一整個禮拜。豪放與婉約成了水火同源,癡人說的夢原來可以很壯烈,也可以很綿長。年輕人滿腦子皆是大開大闔的人生。

    好幾個禮拜不吃午餐只為一張演唱會門票,看到小狗與小貓會用喉頭汪個幾聲或是蹲在路邊認真地喵了起來。喜歡搬椅子到教室門口,懶洋洋地伸展四肢,和好友一起進行光合作用。意有所極夢亦同趨的日子過得興興頭頭,對步步為營的人生抵死不從。老師轉身寫黑板時窸窸窣窣傳遞的紙條、毫無邏輯的白日夢與課本的塗鴉都夾雜著茶葉蛋與炒麵的氣味。放學後除了回家什麼都想,無所謂的閑晃是給自己最好的犒賞。最悲壯的莫過於伴著轟隆隆的冷氣聲被補習班老師的聲音拉下眼皮──本來可以很美好的晚上就這麼給生生地浪費了。走出教室伴著月光回家,月下的景物真如夢境一般,真希望就這樣踏著月光一直走一直走拜託不要有盡頭。

    誰希望走到青春的盡頭?  

    吉他仍倚在衣櫃旁,菩提一般地立著。拿來一撥,沒一根弦音是準的,還惹來一陣塵埃,畢竟手指頭的厚繭早已消失在時間之流。一覺睡到隔天下午的滿足好久不曾有過,瞪著天花板到天亮的機會還多些,腦中的千絲萬縷不知在何時比神木的根更纏繞,也比被小貓玩過的毛線更難解。長了年紀也就長了心思,怎麼也睡不安穩,不期待別人掏心掏肺,當然自己也早已不再掏肝掏胃。

    許多事說過就忘了,在某個電光石火的一刻卻突然迸出,嚇了自己一跳。隔了這麼一段時光才了解當時的自己,當時遍尋不著的最後一片拼圖,終於出現在心裡的角落,在從未設想過的情景將之拾起,完成,再遺忘。這樣的迂迴像是時間老人慢慢地走著,卻在某個轉角跟人打了個照面,無須持著棒子也透著無言的機鋒。欲辯,已忘言。

    不需太多理由的即可咆哮即可狂笑,勇於認錯決不改過──哪來那麼多的自誇與自鄙?各種小小的煩憂都可成為生活的重心,傾心的容顏成了生命的圖騰。誓言落於以海枯為橫軸以石爛為縱軸的象限裡,說的人與聽的人都有種無法克制的感動。每一句情話都給收在心裡的小抽屜,被認真地上了鎖。那些思念的夜晚總在翻來覆去中聽著秒針理直氣壯地踢著正步,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微涼。走下床關燈才發現天正濛濛亮,如同曖昧不明時的愛情。

    當初誓死守護的秘密早已雲淡風輕,若非不可能再熟悉的字跡,真要懷疑手上攤著的是誰的日記。那些彆彆扭扭的心情全隨著參考書與測驗卷量化成一公斤一塊錢。鐵製餅乾盒裡躺好久的情書們生了褥瘡,回天乏術,也被耳後夾著煙的老伯伯一併帶走。剩下那些難言的片刻早已化為眼角的皺褶,再過個十幾二十年將比在窗櫺繞著的藤蔓更蜿蜒──每一個彎都是一件心事。

    在指縫間來回轉著的筆轉著轉著成了恍惚時老燙手的菸。再也轉不到算數學時非聽不可的電臺,一枚五元硬幣也換不回一瓶養樂多。那種悵然像是拿串鑰匙把小貓逗樂後倏地轉身,浮上小貓臉龐的模樣,也像是來回遊了十趟正想大呼過癮時,小腿突然抽筋,靠著池邊回盪在空曠體育館的喘息。

    儘管有千百個不是,長大卻未必全盤皆輸。至少不必再寫考卷也不必一手直尺一手紅筆在參考書上拼命劃線。不必在半夜偷偷爬起來看電視也不必躲在棉被就著手電筒看漫畫。可以很晚回家而不用報備,還可以光明正大看限制級電影。可以理直氣壯花著自己賺來的錢。自己是自己的主人。

    冰箱飲料架上排排站著罐裝啤酒,每次洗完澡把浴巾蓋在頭上後第一件事便是拿出一罐,拉開拉環大口喝著,咕嚕咕嚕暢快極了!即便被拉環刮傷手,仍無損拉開那秒所帶來的滿足,光是那「嘩」的一聲便值得一個開懷的笑。感覺自己真是個大人了,卻在咧嘴的那秒現出了破綻。

    與青春告別之後才學會勉強藏起任性,要求自己乖乖遵守這世界的遊戲規則。才能學會自若地獨處與棄絕,學會對自己誠實,承認不可能符合所有人的期待。終於能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泰然地吃著巧克力蛋糕,以及為自己煮一杯好咖啡。喜歡一個人到處走走停停,在曲曲折折的巷弄間思考許多細節背後的涵義。一片葉子落下的姿態,陽光照耀的角度,空氣的溼度與夜晚的溫度都令人陷入恍惚。

    告別青春令人恍惚,在恍惚中開始懂得欣賞密條陽光的美。   2009

威寧老師 ,

雞頭與尾椎/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雞頭與尾椎田威寧 

      鹽酥雞約莫晚上八九點才開始營業,只要一扭開懸在攤頭橫招牌後的燈泡,人群便如飛蛾般不由自主地趨近。客人三三兩兩錯落地站著,沒有號碼牌,但都亂中有序地被籠罩在鵝黃的燈光下。

    這家攤車如同台灣所有鹽酥雞攤車,銀色的平台上琳瑯滿目的食材高高地堆起,令人看了有國富民豐的幸福感。健美的雞腿雞翅與雞屁股都被滷成漂亮的褐色,各式丸子都被串成糖葫蘆狀,青椒與金針菇都被束成一小把一小把的,看來十分溫順。鹽酥雞和魷魚頭互相越界,蔥肉串與四季豆混在一起,簡直毫無秩序感可言。桌面、盤子與夾子不髒但不特別乾淨,小小的攤子存在一種日常生活的況味──彷彿太過齊整與清潔,和市井小民便有了距離。

    攤車的主人是對夫妻,一個負責油鍋一個負責烤肉架。老闆娘圓臉圓身前凸後俏,大眼挺鼻闊嘴,壯碩高大,皮膚黝黑,捲捲的長髮用鯊魚夾斜斜地堆在頭上,幾綹在額前,總是汗濕成條狀,穿連身裙,整個人像是從高更的畫裡走出來的大溪地女子。大家都叫她「尾椎」。老闆則瘦瘦小小,一頭電棒燙小捲頭,倒三角臉,尖嘴薄唇,眉比眼短,塌鼻子,有兩個深深的大酒窩,滿口黃牙,嚼著檳榔,隨時可以吐血。總是上身花襯衫下身西裝褲一雙藍白拖。大家都叫他「雞頭」。老闆不僅負責烤肉也負責驅趕無聊。大概是老闆的個子比較小,又比較常笑的緣故,兩人雖然是夫妻,看起來卻像姊弟,老闆娘看來遠比老闆穩重個二十三倍,因此客人都下意識地選擇把錢交給老闆娘,毫無例外。

    這個攤子十年來都沒漲過價,雞腿一支五十元,雞屁股一串二十元,是熱賣商品;先滷再炸再烤,簡簡單單的小玩意兒在夫妻倆的合作下成為庶民的一大享受。從烤肉架飄出的香味霸道得過份,把眾人的口水直勾到嘴巴外頭,因為雞頭自製的烤肉醬裡不僅有醬油的香醇,還有大蒜的辛辣也有麥芽的甜,一加熱,方圓十里的人都得順從本能吸著鼻子乖乖地自投羅網。在那個還沒有美食節目與美食雜誌的年代,便有饕客不遠千里而來。

    尾椎的外表豪邁,卻其實是個內向的人,除了詢問客人「要不要辣?要不要切?」以及「收你多少錢,找你多少錢。」「謝謝,擱來。」之外,幾乎沒有其他不必要的話。雞頭則是被號稱「鬼見聊」,從「分兩袋裝?幾支籤?」到「小孩上哪個國中?」到「去皮膚科要掛哪個醫生?」到「那個人被倒會」到「新黨會不會泡沫化?」和「最近美國新研發了什麼武器?」等等都是他的聊天內容。人家曹操煮酒論英雄,雞頭是烤肉萬事通。雞頭不僅能言善道,最厲害的是讓每個跟他聊天的人都認為自己很有趣,很特別,而且很受歡迎;並且,這些客人都會認為自己是雞頭的朋友。來過的客人多半還會再來,有的點了一堆要烤很久的食材,只是為了要跟雞頭抬槓。當客人說「我的脖子要切。」雞頭會接:「我不想為你去坐牢,要切你自己切。」當客人說:「我的屁股要辣一點。」雞頭帶著笑白他一眼,回:「吃麻辣火鍋比較快。」這時通常尾椎都會側過頭來,狠狠瞅他一眼,說:「三八!」雞頭像是就在等這句話一般,明明是挨罵,整個人卻是樂不可支,對著客人,用夾子遙指老婆,又比手勢又擠眉弄眼的,意思是說「那頭母老虎,真沒幽默感!」等待的客人看到這一幕時,通常是同時低著頭偷笑,又和雞頭一樣,忍不住偷瞄尾椎的反應。

    有雞頭在總是充滿了歡笑。

    有一回,連著好幾天,鹽酥雞都沒出攤。附近的攤販都被問到了,不過都只能搖搖頭,說:「不清楚欸。」客人接著問:「不做了嗎?」被問的人也只能聳聳肩,雙手一攤:「沒聽說,不會吧。應該只是休息幾天。」

    雞頭終於回來的時候,右手臂吊著繃帶呈「ㄥ」字型,右眼眶和鼻樑呈現深紫色。尾椎一被客人問到,便說:「愛賭,賺三塊賭十塊。活該!」在尾椎說話時,雞頭便對著客人晃晃右手,擠眉弄眼,意思是:「愛講愛講,都給她講啦,老公的面子也不顧一下。」每個老顧客看到雞頭吊著的手臂,都免不了問一下表示關心,不過雞頭以烤肉夾代替食指,先放在唇前,再橫在脖子前,並瞄向尾椎,大夥兒便捻花微笑了。

    老顧客後來才知道所謂的「回娘家」和「回南部」皆是「打麻將」的代稱。尾椎曾說:「雞頭什麼都好,就是一個賭字害了他。」雞頭也曾一手夾煙一手揮著烤肉夾說:「我小時候很會唸書的,我的手啊,應該拿筆。我比較適合進書房,沒想到進了廚房。」尾椎幽幽地望了雞頭一眼,眼神非常複雜。雞頭的烤技相當好,反應相當快;一上了牌桌,卻總是被殺得措手不及。從麻將桌的小抽屜拿錢出來的時刻,雞頭總自嘲「一家烤肉三家香」。牌搭子其實都是多年的朋友,有賣菜的賣肉的賣香的賣水果賣麵的,也有帆布店老闆與鎖匙店老闆。大家都最喜歡找雞頭打牌,有錢賺又有笑話聽。一支一支肉串一片一片甜不辣一條一條的銀絲卷換來的皺皺的鈔票,總是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內便進了別人的口袋。當然雞頭也不是沒贏過,不過尾椎總在他贏錢時說「瞧他高興得!丟了一頭牛,換來一隻雞。」很久很久以後,雞頭夫婦才恍然大悟原來當中有人詐賭!不過那時雞頭夫婦也已經債台高築並簽下本票了。

    雞頭夫婦消失的前一晚,一個頂著光頭留著八字鬍穿著黑長褲配白汗衫與夾腳拖的彪形大漢來到攤子,在眾人面前要雞頭還錢。尾椎一語不發,拿著菜刀鬥鬥鬥鬥地切著豬血糕剁脖子切腸子。雞頭先是嘻皮笑臉地說:「君子動口不動手,要吃什麼儘管講。通通不用給錢。」彪形大漢朝烤肉架吐了一大口暗紅色的檳榔汁,大喝一聲:「少給恁北裝肖仔!」雞頭才歛聲低眉:「大仔,拜託咧,賣抵加喇,有人客。賣吐底家喇,辣灑。」對方舉起拳頭,待要打將下來,尾椎一個箭步衝來,橫著菜刀擋在兩人之間。尾椎的距離沒抓準,和彪形大漢靠得太近,刀鋒距大漢的胸膛不到一步。客人看到這一幕,同時驚呼,不過沒人上前攬事,卻也沒有鳥獸散,反而喝起了本來拎著的飲料,抱著看戲的心情瞪大著眼,竟是一種期待的神情。

    彪形大漢一看到尾椎,本來惡狠狠的眼神和聲音瞬間柔和了,望著眼前這個頭髮凌亂,微微發出汗臭的女人:「伊是哪一點比我擱卡好?」尾椎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不疾不徐地說:「錢我會還。你走!」兩人一語不發地僵持著。尾椎的手微微顫抖,卻站得很挺。站在中間的雞頭低著頭,左手的食指不斷摳著皮帶頭,同時用眼角餘光打量兩人,臉色由紅轉青。皓月當空,卻沒人有心情欣賞,當然,也根本沒人注意到。至少七八個人圍著攤車,卻出奇地安靜,連飲料見底的吸管聲都被聽得清清楚楚。沒人照顧烤肉架,雞皮的油滴在通紅的炭上,發出一陣陣「嘶──嘶──嘶──」,傳出一股焦香,並竄出紅通通的火舌,雞頭心想:甜不辣黑了,整架都白烤了。全都白烤了。

    一個小弟弟拉拉母親的手。母親彎下腰,聽到孩子說:「我尿褲子了。」       2010

威寧老師 ,

老薛牛肉麵 /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老薛牛肉麵  /田威寧   

    十二歲那年,父親經商失敗,在亟需大量資金週轉卻因門衰祚薄而借貸無門的情況下,竟瞞著家人找了地下錢莊。沒多久,不堪錢莊滾雪球般的利息,且預料即將東窗事發,父親便帶著姊姊和我從原本的生活圈中逃逸,改名換姓在臺灣的各個縣市間轉徙流離。那段日子棲身於各個廉價旅社,日裡夜裡的每一個腳步聲都能牽動神經末梢,父親總在床上翻來覆去,翻出了好多白頭髮。

幾個月後,終於在臺北暫時落了腳,因為父親說:「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那年發生了許多事,都因為過於緊張急慌而如浮光掠影一般轉身即逝,然而至今我仍記得老薛以及那個老舊的麵攤。

    廚藝很好的父親在萬芳醫院旁擺起一個小攤子,賣臭豆腐和燒仙草。每天下午三點出攤,晚上十二點收攤。剛開始沒有固定客源,所以生意不太好,一天收入概只有一兩千塊,扣掉成本,只有蠅頭小利;若又遇到警察開單,簡直所剩無幾,甚至不賺反賠。每到晚餐時間,父親都會炸幾片臭豆腐自己吃,而給我們兩百元去吃晚餐。姊姊和我總是到一家老字號的燒臘店買便當回來,吃幾口便說吃不下,央求父親幫我們解決掉,那時父親總是皺著眉,彷彿在說:「以後吃不下就別買這麼多。」在回家的路上父親的表情總是鬱鬱的,常常一路無話,只聽見雨刷聲以及打方向燈搭搭搭搭的聲音。姊姊和我坐在老舊發財車的前座,常常搖著晃著就擠擠挨挨地睡著了。

    父親用料非常實在,且待客誠懇,對每一個小步驟都不肯馬虎,因此生意漸漸上軌道。有了固定的客人,營業額比較穩定之後,父親的眉頭鬆開些,並且會在收攤後帶我們去吃宵夜──那是一天之中我最期待的時刻。

    一個冬日的深夜,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傾盆大雨,前面隱隱有招牌還亮著,上面寫著「老薛牛肉麵」,父親便在路旁停了車。拾著約莫十幾階灰撲撲的水泥階梯而下,滷肉的香氣便撲鼻而來,三人一試成主顧。除了老薛的東西樣樣好吃又便宜之外,雖然這樣說有些奇怪,但去到那裡會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父親在那裡話多了,表情也豐富了,暫時恢復以前幽默開朗的模樣。雖然那時距離出事不到一年,但聽到父親的笑聲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現在回想起來,那家麵攤的位置應該是一個社區的入口處。因為社區位在山坡上,所以攤子就像是在地下室,十分潮濕,但也比較暖和。階梯下擺著一台高高疊著碗盤的銀色攤車,旁邊有三張小方桌,每張方桌配四張木圓凳;最裡頭的一張桌子上放了台具有錄放功能的黑色收音機,天線伸得很長,但仍然有雜音,收音機傳出的多半是老歌。夜深了,收音機的音量相當節制。

    半夜一點多,除了我們,沒有其他的客人。老板戴著軍綠色的毛帽,用一條棗紅色的抹布用力地擦拭攤車面板。那應該就是老薛了。最裡面的那張桌子旁坐著一位和老薛一樣老的婆婆婆婆矮矮胖胖的,一張孩子式的團臉,深深的雙眼皮,長長的眼角,以及一個塌塌大大的鼻子,嘴的周圍佈滿小籠包式的皺摺。老婆婆帶著同樣的軍綠色毛帽,圍著咖啡色格子圍巾,低著頭對著一個深藍色塑膠盆剝毛豆。老婆婆的手有點兒晃,因此剝完的毛豆落在盆裡的少,落在桌面的多,因此剝著剝著常常會自己訕訕地笑著,而她一笑,老薛也笑了,我們也跟著笑了。有幾個夜裡實在是太凍了,令人做什麼都提不起勁。那樣的夜裡老婆婆的頭會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然後就這樣停在半空中,過了一會兒,老薛便會慢慢地走了過來,拿下婆婆的眼鏡,說:「天冷,進屋了吧,先睡。」婆婆總是搖搖頭,睜開眼睛慌慌張張地問:「我的眼鏡呢?」然後,老薛會回答:「喏,給你擱桌上。」婆婆聽完後頭又垂了下去。這時老薛會輕輕地撥開毛豆和盆子,換上一個繡著大紅牡丹的枕頭。老婆婆不必張開眼睛也能正確地緩緩地枕在牡丹花上,過不到兩分鐘便會發出鼾聲。祖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父親也許從婆婆身上看見別的什麼,因為他總擔心這樣睡著會不會著涼,面露關切地望著老薛。老薛說:「她這脾氣,拗的!非要等我,沒辦法。」父親說:「有沒有考慮早點收攤?開太晚了。」老薛不急不徐地說:「不成不成,總得要讓晚回家的人有熱呼呼的麵吃唄。」這麼一講,父親便沒得回了,因為我們一家便是受惠者之一。在嚴冬的深夜能吃到熱呼呼的麵,喝到熱呼呼的湯,實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父親每次一看到老薛的臉,第一句話就是「一樣。」叼著菸的老薛點點頭,打開小木櫃的綠紗窗,拿出滷菜俐落地切著剁著,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模樣。老薛用的菜刀和木砧板都比一般人用的厚重,豆豆豆豆的聲音規律而厚實,令人聽著便有一種安穩之感。父親點牛肉湯麵,姊姊和我點的是炸醬乾麵,麵要寬的──老薛自己擀的家常麵嚼勁十足。姊姊會點一隻鴨頭──滷到骨頭都酥了,可以直接下肚。老薛總是在我們的麵裡加顆免費的滷蛋。老薛的滷蛋特別大,我問老薛是不是只用巨無霸雞生的蛋?老薛瞇著眼,彈了下煙灰,說:「那是鴨蛋吶。」

    從滷菜櫃以及醬料筒推想老薛的生意應該滿好的,不過也許是我們實在是太晚去了,幾乎每次都只有我們這一桌客人。我們應該是老薛最後的客人,但老薛從來沒有在我們用餐時一邊打烊,也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露出勞累整天後的倦容,大概因為同樣做小吃這行,我知道這點相當不容易。一個多月中幾乎夜夜都去老薛那邊報到,每次都是同樣的畫面,溫馨而靜好──「紅泥小火爐」的味道。

    這樣的靜好突然起了變化──後方那個剝毛豆的婆婆不坐在那裡了。也許實在太冷了,婆婆終於聽話乖乖進屋睡了。過幾天去,老薛的招牌竟然沒亮,趨前一看,果真沒有營業。隔幾天去,午夜的整條街仍是暗的;隔幾天再去,招牌的燈仍然沒亮。「老薛究竟去哪兒了呢?該不會發生了什麼意外?」這樣的疑問相信也出現在父親和姊姊的腦海中,但三人刻意不去討論這件事,因為人多半在面對自己在乎的事時便會變得特別迷信,彷彿一說出口所有不該發生的事都會發生。

    不知不覺地,不用再穿外套了,父親將燒仙草的牌子拿下,換上愛玉冰的看板。不那麼冷了,我們就可以比較早收攤了。父親有時候會帶我們去陽明山吃披薩看夜景,有時候會帶我們去貓空喝碧螺春嚼魷魚絲嗑瓜子。

    一個夜裡,又經過那條街,遠遠就看到老薛的招牌竟然亮著!霎時車內響起一陣歡呼。衝下臺階,老薛竟然不在攤子旁邊,原來他坐在最裡頭的桌子旁低著頭剝毛豆。那個畫面有著說不出的突兀,不過我一時之間也無法完全明白究竟哪裏不對勁,坐下時才驚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薛坐著。父親大聲地向老薛打招呼,聲音因為太高興而略略上揚且顫抖。老薛緩緩地抬起頭,僵硬地轉動脖子找尋聲音的來源,雖然仍然斜斜地叼根菸,然而眼神渙散,眼泡浮腫得更大了,灰白的鬍渣像是抹上整盆煙灰。整個人都不對了。老薛旁邊擺著一個木質相框,裡頭裝著一幀黑白相片,我在第一時間沒認出來,因為相片中的人沒有戴那頂毛帽,也沒有圍圍巾,但那人不是婆婆又是誰呢?一樣是孩子式的團臉,深深的雙眼皮,長長的眼角與塌塌大大的鼻子。大概婆婆已經許多年沒有照像了,眼神怯怯的,像個初到新班級的女學生,站在台上,看哪兒都不自在。說來慚愧,我竟然會害怕那張照片,只看了一眼頭便低了下來。

    我以為父親會問老薛的近況,沒想到父親還是向老薛說:「一樣。」這次的聲音便沉下去了。老薛放下毛豆,將雙手在藍圍裙上抹了抹,然後緩緩而重重地點點頭,便走到攤車旁打開綠紗窗了。一陣豆豆豆豆之後,老薛端上一盤豬耳朵和海帶豆乾的小拼盤。之後,又端來三碗餛飩麵。老薛又回去剝毛豆,頭低低的,手有些發晃,毛豆落在盆裡的少,落在桌面上的多。小拼盤中的海帶和豆干滷得相當入味,但豬耳朵本應切成條狀卻沒切斷。雖然麵裡依舊多放了顆滷蛋,但不知怎麼吃著吃著眼睛便霧了。三人默默地吃著,除了吸麵條時發出的窸窸窣窣聲之外,沒有人有一句話,並且知道彼此心裡都想著同一件事:老薛這裡也許再來也沒幾次了。

    又來了一桌客人。一位中年男子大概是喝了酒,大聲吆喝著:「老薛,來三碗牛肉麵,一碗乾緬。來個拼盤,隨你拼。要鴨頭。」另一名男子突然說:「你前陣子怎麼啦?我好幾次專門開車來這,跑哪去啦?還以為你賺飽了不幹了。」老薛也不朝那人看,機械性地拿起大圓勺舀湯。滷鍋咕嚕咕嚕地燉著,老薛掀開鍋蓋,香味隨著煙霧瀰漫,老薛的輪廓在煙霧中模糊了一下下。鄧麗君在嘶嘶嘶的雜音中輕輕地唱著:「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2010

威寧老師 ,

風箏/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風箏/田威寧

    風箏或遠或近緩緩地飛著,鮮黃的寶藍的蘋果綠的棗紅的橄欖綠的還有各色的漸層,方方的身體後頭拖著長長的尾巴;線的一端有著一張美麗的臉,另一端則是一雙堅定的手,感覺既束縛又自在。姊姊和我順著父親說的或收或放,眼角餘光不時閃現父親的下顎。

    小時候總是期待風大而涼爽的假日,那樣的天氣屬於風箏和笑臉。我和姊姊總是一起邊跑邊叫,一手扯著風箏,另一手把額前的頭髮撥到旁邊。那時的風箏無論是造型抑或構造都簡簡單單,像童年那種沒有雜質的日子。

    風箏一升空,孩子的眼便亮了。貼著臉的風時時刻刻都在變化,托起一顆顆屬於白天的星子。

    起風的假日,父親一手拿著風箏,一手牽著我,帶姊姊和我去龍岡大操場。父親把風箏輕輕地放在地上,要我曳著一段不長不短的線,直直地快跑,跑跑跑跑跑。姊姊的風箏果然如父親所說,在一瞬間完全離了地,搖搖晃晃地越來越輕,被風越帶越高,遠遠超出父親的頭,連高大的父親都得仰著頭瞇著眼。我的則在離了地之後不如預期的趾高氣昂,反而是怯生生的,磕磕碰碰的,簡直是小家子氣的。父親倒是很有信心,定定地看著風箏,嘴角彎彎地說「再高一點就行了。」果然,在到達某個高度後,風箏便不晃了,看來是在空中站穩了。按照父親的叮嚀,左手握住纏線圈的橘色塑膠把,右手應著風的大小方向以及風箏的擺盪,或收或放或拉。仰頭看著風箏離自己越來越遠,個子越來越小,有種奇特的感動。不過畢竟年紀還小,朦朦朧朧的,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現在再想,也許就像是見證幼兒爬著爬著之後,在某一天突然站了起來,走著走著,個子愈抽愈長,也就不那麼常在父母跟前轉啊轉的。

    姊姊和我其實跟父親站得很近,然而三人的風箏在空中越離越遠,幾乎是頭也不回地往各自的方向前進。我可以按照父親所教的讓風箏乘風翱翔,但只要風箏離了手,決定方向的便不是自己了,也不是父親。

    大概是因為父親要我「把風箏當成自己的一部分」,我老覺得那個風箏有點像我──怕和陌生人說話,怕黑,怕一個人睡,怕太過殷勤與太過冷漠的人,而且,不主動到太遠的地方。我總窩在一個固定的小角落,捧本小說看一整天,不吵也不鬧,入迷時可以好長一段時間不吃飯不喝水也不用上廁所,一點兒也不像是個難對付的孩子。也許是因為這樣,從小我就特別瘦,和白白胖胖的姊姊站在一起時簡直像個難民。姊姊和我不僅外表迥異,個性更是南轅北轍。我從小就很羨慕姊姊的活潑大方以及自然散發的溫暖,姊姊從小就愛照顧人,雖然長得稱不上美麗,但從幼稚園開始便有小男生硬是要守護她回家。姊姊喜歡所有新奇有趣的事,喜歡逛街也喜歡和大夥兒一起吃吃喝喝。笑臉迎人又體貼的她無論到哪裡總是有一群好朋友。姊姊進入青春期之後,天天和同學出去玩,然後帶一些可愛的小飾品或小點心回來給我。姊姊一回家便是抱著電話講個沒完,好不容易終於掛上電話,不到三秒電話又響了。我有時會覺得自己在家中像個接線生。

    即便放著一個開朗少女在前頭,然而我畢竟沒能像姊姊一樣。據說我的防衛心太重,隨時一副警戒模樣;在一個新環境從來不敢主動開口說話,總是低頭裝忙但眼睛瞄發瞄發;即便轉學轉了許多次,仍然沒有一次自我介紹時敢抬頭。我總是一個人在家,一個人泡麵,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對著鏡子擠眉弄眼,一個人對著牆壁丟球。有時會一個人走到好遠好遠的連鎖書店看小說,或是一個人到後山探險,撿一些奇形怪狀的樹枝和石子回家。心情好的時候我會沿路哼著自己發明的歌,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坐在小溪旁看白白的雲聽高高低低的鳥鳴;更多時候是靠在一個大石頭上,讀一本超齡的小說,似懂非懂地讀著,或者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我喜歡聽雨後溪水拍打石頭的聲音,我能徒手抓到小魚,也喜歡一扒一扒地把泥土掘開,強迫底下的蚯蚓棄暗投明。

    兩人長大後,像是同個樹幹上往相反方向岔開的枝枒。姊姊喜歡畫畫不喜歡念書,因此早早離開升學這條路,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而我一路當學生當到二十九歲,完成所有人的期待。人人都說我結的果子比姊姊的大又漂亮,然而我心裡知道我的果子既酸又澀,徒然壓得枝頭沉甸甸的。至今我仍常常夢到在大考的早晨才驚覺準備錯範圍或是進錯考場,至今我仍無法停止替自己打分數,我活在別人的眼睛裡,據說連睡覺時的眉頭都是緊的。姊姊和我之間是最關切的旁觀者,不過也只能旁觀,反之亦然,畢竟人生的課題僅能自己作答,而且壓根沒有模擬考這回事兒。

    和父親的關係則是斷斷續續的,充滿了未知的變因。父親處處無家處處家,沒有固定的工作,也沒有固定的連絡方式。有時我甚至覺得父親是下意識地拒絕任何穩定的關係。才華洋溢的父親不願意被任何東西束縛,也不願意成為任何東西的束縛,他總是望著遠方的地平線,張著翅膀往前飛。我很小就知道相較於屋簷,父親比較適合風風雨雨和雷電。父親就有這樣的本領,冷風冷雨打在身上翻成燙人的焰,父親如同浴火的鳳凰一再重生,而姊姊和我始終學不會踩風火輪。許多人都羨慕我們從小自由自在,作任何事情都不受父親的干涉,然而其實只是因為父親忘了自己已經是父親了。他心中永遠有個搖滾男孩,吶喊著嘶吼著,永遠有一群女孩乖乖買票進場,目不轉睛地為他喝采,眼巴巴地等著幫他擦汗。問題是孩子卻牢牢記得,盯著舞台上的主唱,不知道是該鼓掌還是該煞風景地趨前提醒他家裡已經沒米下鍋了。說不清究竟是誰比較委屈。   

    我們家大概流的是游牧民族的血液,連「小團圓」都是海市蜃樓的想望。小時候每當過年都得分兩桌吃飯──大人一桌小孩一桌,然而已經好久好久除夕夜連個小小的方桌都坐不滿;端午節中秋節也沒有過節的喜氣,反而只是提醒剩下來的人「有許多人離開了」。尤其去年除夕,座上只有姑姑、姑丈和我,除了姊姊因為是留在夫家吃年夜飯之外,其餘的也許在天之涯也許在地之角。一夜鄉心是否五處同?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但在那樣的時刻突然羨慕起能相忘於江湖的人,也突然想起小時候玩過的拔河──先放手的人乍看是輸了,摔得鼻青臉腫的卻是緊握不放的人。空空蕩蕩的客廳讓電視的音量震耳欲聾,雖然仍貼了倒過來的「春」字,仍煮了大魚大肉,仍隨手一把開心果和魷魚絲,但那些東西除了堆疊出急景凋年之外,再也沒有別的甚麼。三人靜靜地扒著飯,配著綜藝節目的哇啦哇啦,我們僅能默默祈禱「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父親曾經告訴過我不是每隻風箏都能收回來,有些也許是掛在遠方的枝枒間,也許是線不牢靠,飛呀飛的,落在哪家的屋頂上了。我記得那時問父親:「那怎麼辦呢?」父親眼睛盯著飛著的風箏,輕輕地說:「就由它去吧。」

    會這樣想的也許不只有父親。

    我總是告訴別人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離開了,並在別人露出同情的眼神前不疾不徐地說出:「好在當時年紀小,對母親完全沒印象,因此也沒有任何失去的感覺。」我甚至可以帶著甜甜的笑容以表示我的釋然與坦然。然而,話只講了前半。

    母親在離婚後以依親的方式到了美國,頭幾年常有信來,紛擾的生與活憂煩的思緒都在密密麻麻又帶點凌亂的字跡中顛來倒去,像是無聲的電影配上跳針的唱盤,無盡的夢魘以子母畫面並列。母親說她找不到任何正式的工作,連在中國餐廳裡連端盤子都搶不贏別人,因為她連高中都沒畢業,也不會說英語。

     母親一直在餐廳洗碗,洗碗,洗碗。

     母親的信總是非常厚,她告訴女兒要好好念書,一定要上大學,並且,在大學畢業以前絕對不可以交男朋友。母親說不可以相信男人,尤其不可以相信好看的男人,母親寫到「好看」時簡直是力透紙背。這當然是母親非常有限的經驗談。母親到美國時才二十八歲,長相甜美身材嬌小的她常被認為尚未成年,母親的身邊不乏追求者,不過母親說她「實在是怕了。」母親的信裡總會附上一張二十元的美鈔。我多半是坑坑疤疤地讀完信,再快快樂樂地把美鈔拿到銀行兌換,接著飽餐一頓。當時我並不知道那些囈語會陪我到地老天荒。

    突然母親斷了通訊,在我高中時又突然來了信。這次的除了二十元美鈔之外,還有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留著小鬍子的棕髮男人,懷裡有一個黑髮大眼的小小女孩。其實不用母親提醒,我也知道那個女孩簡直是我幼年的翻版。母親說她好累,母親說她需要看醫生,她需要有美國人的身分。母親說小女孩的父親是美日混血兒,完全不會說中文,也完全看不懂中文。母親幫小女孩取了個好聽的英文名字,是我的名字的諧音。

    雖然母親仍然在洗碗,但母親說她終於有一個家了,有了家之後再累再苦都不怕了。母親說她沒有告訴小女孩的父親和奶奶她結過婚,更沒有說她早已經有兩個女兒,因此往後若要繼續聯絡,請把信寄到她妹妹家。看到這些心情的我當然很為母親開心,真的,但不知怎麼我的眼淚便不可遏抑地滑了下來,無聲,無息。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寫信給母親了。

    前年姊姊結婚,一方面是因為連絡不到父親,另一方面是即便母親在我們的成長中長期缺席,但姊姊仍希望在結婚典禮時母親能在場,見證那神聖的一刻。母親在電話中祝福姊姊,不過在第一時間便表示不能來參加婚禮,因為她的工作仍只是打工性質,若請假會非常容易被人取代;而她不能丟掉工作,因為她的女兒已經到了青春期,愛漂亮,總要求增加零用錢。還有,母親說她把希望都寄託在她的女兒身上,自己無論再怎麼辛苦,都給女兒吃好的用好的,每天要求她一回家就要先寫功課以及練琴,母親怕她一不在家女兒便會偷懶。母親說女兒從小非常聰明,非常有語言天分,也總是名列前茅。母親說……

    姐姐聽完,客客氣氣地掛了電話,然後打了電話給我,轉述電話的內容。姊姊越說越小聲,中間一度沉默。我沒有在空白的時刻問「喂喂喂,電話壞了嗎?」因為我知道姊姊一定說不下去了。果然,在很長的一片空白之後,姊姊帶著鼻音斷斷續續地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要對我說那些……我只是……只是想邀請她來……來我……我的婚禮。」

    讀大學時的某一天,突然想起好久沒放風箏了。儘管找不到小時候的那隻,但自己買一個應該毫無困難度可言,卻不知怎麼老沒看到風箏,還曾經懷疑過怎麼現在的人都不玩風箏了。有一次,在一家連鎖家俱店找枕頭套時,突然看到一架子的風箏,毫不遲疑地拿了最上頭的去結帳。那是一隻黃面藍尾的風箏,有帆布材質的寬闊的背和鐵製的支架,簡單的造型和兒時的記憶相去不遠。風箏有了,問題卻來了──跟誰去放呢?

    無巧不巧,買了風箏沒多久,陸陸續續有幾個人靠近我小小的世界,又陸陸續續地離開了。似乎是意料之外,又其實在情理之中。這不能怪對方,因為我有太多時刻無法專心,總像是在一個不遠不近的陰暗角落,看著自己在演一齣俗濫的通俗劇,套著公式起承轉合,情人節和生日以及跨年要一起過,接到禮物的時候要表現出驚訝又高興。在一起的時候要牽手,不可以一個人走在前頭。離開的時候輕輕地揮揮手,用甜美的聲音說再見。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斷簡殘編的畫面無法讓我說出「我談了幾場戀愛」,因為我雖然那幾個人去看了電影吃了飯聊了天牽了手說了傻話,但我沒有和那幾個人去放風箏。某年秋天,終於有個人讓我興起「也許可以跟他一起放風箏」的念頭。那人像父親一樣高大挺拔,一樣會做家事;不過,他不會不告而別,也不會拒絕承諾太遠的事。雖然同是家中的老么,但對方非常會照顧人,也非常善良與孝順,我不禁想著如果是眼前的這人,或許可以繼續往前走吧。於是,某個秋高氣爽的午後,本來我們要去看一部新上映的話題電影,他期待很久的。但在途中,我看到車窗外的樹葉晃得厲害,心想:「啊,起風了,太好了。」便興沖沖地要他先到我家讓我拿個東西。沒想到在車上我們發生了劇烈的爭吵,因為他說他比較想去逛百貨公司。為了不在對方面前掉淚,我突然推開車門,在車陣中穿行,引起一陣狂吠的喇叭聲。我一路哭著走回家。

    於是我怪起自己何苦買那隻風箏回來。                    2009

威寧老師 ,

背包/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背包 /田威寧

    在好友家中聊得興起,渾然不覺夜已央。「今天就住在我家吧。」我說:「也好。」接著從背包裡拿出毛巾牙刷和換洗衣物,洗完澡,從背包拿出一本小說。

  好友睜大了眼:「你本來就打算在外過夜?」我:「沒有啊。」朋友又問:「那你怎麼把整個家都背在身上?」

    九二一大地震那年,國內旅遊業受到重創,兼以大環境景氣低迷,導致父親前債未清後債又積,既是旅行社老闆又是接線生,也同時是領隊和遊覽車司機。那段日子家中低氣壓籠罩,電話總是獨自響起,又獨自結束。那段時間,每次父親洗完頭,浴室地板都是他的頭髮。餐桌上父親以皺著的眉頭與沉默佐餐。儘管如此,父親仍不願意告訴我任何不開心的事,因為父親和我一樣,一廂情願地以為只要不是從自己的嘴巴講出,一切不想發生的都是鏡中月或水中花。只要不承認,一切便有轉圜的可能。

    偏偏是在那樣的危急存亡之秋,父親突然拿張喜帖給我,說他要結婚了。大概是太過震驚,我一時之間所有的表情都進退不得。我以為自己在作夢,偏偏車裡的廣播,父親身上的味道,都讓我知道「這是真的。」那張喜帖像是某部恐怖電影的預告片,無論我想不想看,一周後即將上檔。

     在某個同時換氣的空檔,我鼓起勇氣問父親:「你們結婚後,會再生小孩嗎?」父親幾乎是想也不想地說:「爸爸不要其他的孩子。」

    五個月後,小我二十一歲的弟弟出生了。

    也許所有的事情在崩壞之前,都會有一些預兆,只是我選擇視而不見罷了。

    父親為了陪弟弟吃晚餐,每天一定趕在天黑前回家。在我為了幾百塊錢的鐘點費,一下課便從木柵騎摩托車飆到汐止教小學生數學時,父親帶著妻兒去吃歐式自助餐,為心肝寶貝慶生。當父親告訴我這件事時,一點也不彆扭,反倒是我掛著僵硬的笑,聽完速速回房間,我怕他再說下去我的眼淚就要不爭氣地掉了。從那年開始,父親就只記得弟弟的生日了。

    有一天,父親和他的妻有要事外出,拜託我在家陪弟弟。那是我和弟弟唯一一次的獨處。電視機裡西瓜哥哥和水蜜桃姊姊堆滿笑容跳著簡單的韻律操,弟弟一邊看一邊跟著跳。門一關上,鑰匙轉動的喀喀聲結束之後,不到三歲的弟弟卻突然慢慢地轉過頭來,然後,指著我,大叫:「你是誰?為什麼在我們家?」至今我仍無法確切地用文字描述我當時的震撼,但我記得非常清楚我當時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弟弟那時的眼神像是一根針,直直地刺進我的心臟。

    沒多久,我們又得搬家了。父親說新家就在附近,圖它是臨街的一樓,也許可作點小生意,而且,房租便宜。父親接著說:「不過房間非常小,東西儘可能丟掉,不然放不下。」我問:「小到什麼程度呢?」父親眨了眨眼,說:「大概就只能放一張床。」停頓了一會兒,補充:「可能連書桌都沒得放。」幾乎是一夜之間,我的成長史只剩下幾個皺皺的紙箱。

    那晚父親和他的妻直接跟我約在三重的新家門口。拉開鐵捲門,昏黃的燈光下堆著高高低低的紙箱,還有幾個大灰鐵櫃,壁紙早已掀了角,中間有許多同心圓的黃色水漬。房子非常潮濕,空氣中濃濃的霉味來自隔間的木板與低低的微微傾斜的天花板。約莫十坪的房子看來非常衰老與疲憊,彷彿我只要用力打個噴嚏就會震歪哪根樑或哪根柱。

    新家其實只有一個房間。

    父親用公司擺文件夾的大灰鐵櫃當作屏障,擋出恰好可以放一張單人床的空間。其實父親並未指定我睡在哪裡,但我當然知道鐵櫃後的小區塊睡不下另外三個人。

    當晚父親把鑰匙交給我之後,便火速跨上摩托車走了,走時頭低低的,一次也沒有回頭。

那晚我一個人坐在床墊上放聲大哭。牆角的時鐘喀喀喀喀地發出響聲,我突然一陣暈,趕緊衝到廁所伏在洗臉盆前吐胃酸。

    隔天他們住了進來。他們和我睡的地方只隔一片薄薄的木板,講什麼都聽得一清二楚。白天是天倫樂,夜裡是弟弟石破天驚的哭聲。

    我非常清楚這個家多了我反而變得不完整了。

    趁著家中只有我一個人時打包,除了從浴室傳來的水管的漏水聲之外,還有自己吸鼻子的聲音。在背包裡塞了兩件換洗衣服、考研究所必備的幾本書、證件以及所有不該帶著的忿忿與怨恨。那時才驚覺原來所有的東西都沒有我想像中的重要,在關鍵的時刻,一切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只剩下自己。不過,在拉起鐵捲門後,我畢竟還是折了回來,拿了一個黑檯燈──那是我考上大學時父親送我的,說我喜歡看書,需要好一點的檯燈,於是幫我選了個沉底座的黑檯燈。

    一個背包一個檯燈,我就這樣離開了家。沒有留張字條告訴父親我走了,因為我知道其實不需要。那段日子裡,父親其實也沒有打電話找過我。

    一段時間之後,算準不會有人在家時回去,想再拿幾本書和幾件冬衣。拉開鐵捲門,一樣是那顆昏黃的燈泡,燈泡下一樣是高高低低的紙箱。流理台堆著待洗的碗,浴室的水龍頭依舊關不緊,滴滴答答。一切在乍看之下都跟我離開時沒什麼兩樣,然而我知道一定有了某些改變,否則我的眼皮不會從一進門就跳個不停。

    我的床不見了。地方實在太小,浪費一丁點兒都是令人心驚肉跳的奢侈。

    從那時開始,我就把自己當孤兒了。

    離家的日子倏忽已七年,這七年來我簡直是自由到極點。只是我出門時總習慣背著一個大背包,裏頭裝著換洗衣服、毛巾、梳子、手機和充電器、書、皮夾、證件、剪刀、針線、隨身聽、鉛筆盒、筆記型電腦、眼鏡。背包一打開隨時可以立地成佛。如果可以,我還想背著那個黑檯燈。   2010

威寧老師 ,

知了/ 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知了  /田威寧

     最後一次和父親見面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蟬在枝枒間中氣十足地叫著,在唧唧復唧唧,唧唧復唧唧中瀰漫著一種亙古之感,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父親的右手拱在左手掌上,像個小小的蒙古包,定定地看著我,小小聲地說:「給你一個東西。」接著,緩緩地掀起蒙古包的穹廬──半透明的蟬蛻靜靜地躺在一隻大手上。突起的小眼睛、嘴前與腳上的細毛、背部與腹部的皺摺皆實實在在地留了下來,拱著的兩隻前腳顯現不少生命力。那只蟬蛻實在太完整,以致於我幾乎以為它是活的,尤其薄薄一層褐色在陽光下散發一種難以言喻的光暈,如果它忽然動了動,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意外。蟬蛻上有一些土,灰撲撲的,頭頂還有一小截白色的線,看來真是既寂寞又狼狽。順著父親的眼神,我輕輕地接了過來,週遭的喧囂突然被按下了靜音鍵。

    小時候,父親也送過我一只相當完整的蟬蛻。

    父親在高三便讓同年的母親懷孕了,花樣少男少女在毫無準備下成了小父母,母親的青春不得不提早結束,父親卻依舊是個搖滾男孩。婚後母親負責小孩的養育與所有家務,父親則負責說俏皮話和打鼓。

    我學齡前的家有間很大的鼓室。父親常常在裡頭,閉著眼睛也能熟極而流地擊出各種節奏,那種熟稔是鼓棒彷彿本來就生在手中,所有動作皆由反射神經控制。頭隨著拍子猛點,唇緊緊抿著,父親看來既帥氣又稚氣。

    母親喊著醬油沒了米酒沒了,父親完全沒聽見。鼓室的門總是被踢開,門口立著穿圍裙的母親,一手拿著鍋鏟一手叉著腰,額頭與人中全是豆大的汗珠。儘管如此,鼓室裡的父親仍是八風吹不動。興致來時父親會把我放在他的腿上,教我轉鼓棒,或是要我到鼓的下面感受耳膜的震動。當然,我最喜歡的莫過於父親把他心愛的鼓棒放在我的手裡,再用他的暖暖的大手包住我的小手,帶我一下一下敲出各種節奏。

    進小學前的最後一個夏天,母親終於下定決心離開了。父親不曾對母親的離去表示過什麼,但搬家時那套鼓被留在那個屋子,包括那對漂亮的鼓棒。

    父親從不收藏任何東西。

    那些年跟著父親到處住,有時紙箱還來不及全部拆開就又要換地方了。房子越搬越小,到後來只能租一個小房間,兩人睡在同一張墊子上,蓋同一條棉被,呼吸同樣的空氣。深夜巷裡的狗吠常讓我和父親同時翻身,父親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但睡著的時候常常皺眉頭,睡著的父親看來好陌生。

    父親似乎喜歡在夏天搬家,因為每到一個新環境,最深的記憶都是漫天鋪地的蟬聲。

    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遇見父親。父親靠著榕樹下的大石頭,眼睛彎彎地望著我,手掌圍拱成球狀,要我猜猜裡頭是什麼。我搖搖頭,父親可得意了,急忙要我脫下帽子,還有閉上眼睛。當我睜開眼時,一只半透明的蟬蛻就靜靜地躺在我的橘色碗公帽裡頭。父親說他剛剛在樹下發現這個,本來想等我回家時告訴我,然後兩人一起去把它撿回來,又怕在這段時間被別的小朋友發現讓人給撿走,於是在這裡等著。父親活脫脫是從《世說新語》走出來的人。

    我常常聽見蟬聲,卻從來沒有看過蟬,觸感薄脆的蟬蛻對我的確相當新鮮。小心翼翼地將它拿起,一時之間真教人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輕輕地翻著看著卻怎麼也想不透這隻蟬是怎麼辦到的。父親說只有男生蟬會叫,用身體兩邊的鼓室製造出很大的聲音,非常搖滾。父親仰著頭,說不知道這個聰明的小東西現在在哪兒?頭上正在叫著的是不是牠呢?我說這傢伙哪裡聰明了?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因為老師說蟬爬出土後只能活一個夏天。父親聽了,愣了幾秒,然後摸摸我的頭,說:「就是因為只能活一個夏天卻還拼命叫,我才喜歡。」頓了一頓,又說「要是人也能把原本的殼完整地蛻下,不知該有多好。這個小東西太令人羨慕了。」我記得那時似懂非懂的心情,也記得那天雲特別白,天特別藍,父親說話時有微風吹過,樹葉輕輕地晃了晃,發出沙沙聲。

    籃球員、美髮師、汽車業務員、房屋仲介公司老闆、渡假村經理、高爾夫球場業務經理、攤販、泊車老弟、計程車司機、旅行社負責人,這些是父親從事過的工作。應該還有,不過可能因為只有一兩個月而被我不小心忘了。父親可能比許多演員經歷過更多種人生,因此一開口便是一個故事,平淡的句子裡自有無法被忽視的驚心動魄。 

    我曾經問過父親為什麼會換這麼多種工作?別人的父親都不是這樣。父親說因為他喜歡。我問哪個是他最喜歡的?父親說當他選擇那份工作時,都是因為非常喜歡才去做,沒感覺了馬上離開,晚一秒就會崩潰。父親說為了賺錢而勉強自己做一件不喜歡的事,就像是明明討厭數學,卻為了要考高分而天天補習,那樣拿到一百分也不會真的開心。父親開車總會避開高速公路,因為沿途的景色都一樣,那樣讓他感覺好悲哀。父親喜歡轉彎,他說沒有什麼比彎後的風景更令人期待的了。

    父親從來沒有要我順著他的想法去做什麼,也從來沒有關心過我的成績。只要我開心,父親便覺得好。父親說人活著就是要求一種過癮。

    許多人告訴我父親是個失敗者,是任性排行榜第一名,我卻覺得父親過得精采極了!如果真有來世,我相信父親仍會選擇水裡來火裡去的生活方式。父親告訴我年輕人要有一雙無畏的眼睛,仰望夢想,然後,以自己的姿態行走。那個畫面的父親,眼睛好亮!

    大凡最不適合當丈夫的男人都是最好的情人。父親是個好情人,他會讓每個女人相信只要她想,父親便會架起天梯,一步一步爬上銀河,為她把星星摘下來,然後,別在她的襟口,以一種最虔誠的神情。追求的時候,父親會撥動吉他的弦,輕輕哼著不褪流行的英文歌,以一種最瀟灑的姿態。父親說話時的神情相當迷人,兩眼直直望進對方眼裏,直觸內心最柔軟的那塊角落;嘴角的弧度與揚眉的角度也無不散發出誠懇與熱情,邀請對方走入父親營造的夢幻世界。父親説話有種自成一格的節奏,聽久了會令人喪失時間感,恍兮惚兮,讓人彷彿活在時間之流外。父親永遠帶著孩子氣的微笑,奇怪的是,好像只有我發現父親睡覺會皺眉頭。

    喜歡製造驚喜的父親也喜歡得到驚喜,父親無法忍受走在軌道裡。一旦未知變成已知,已知變成預知,便是女人失去父親的時候。父親喜歡追逐多於得到,像是熊熊火炬,遠遠便能使人感受到溫暖,卻近不得身。擁有與失去竟只能在同一秒。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我只知道父親永遠無法違背自己的心意。父親從來不為人生做準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從內心的聲音;這樣的父親每天都活在興頭上,憑著一股原始的力量往前闖,碰見什麼就是什麼。

    父親帶著女人飛翔,之後又將她輕輕放回地面,動作極其優雅與溫柔,但女人的心仍是碎的。我長得越大就越能諒解母親當年的不告而別,我明白母親已經給了我她所能給的。        

    父親是一頭無法被豢養的小獸。

    成年之後,我就沒有和父親住在一起了。我明白父親已經給了我他所能給的。父親常常換地方住,常常換電話,有時竟連我也找不到他--畢竟沒有人能握住風。和父親久久見一次面,兩人的互動驚人地客氣。雖然只是閒話家常,句子與句子間的空檔卻越來越長,偏偏兩人換氣的頻率又差不多,往往同時開口又同時結束。當兩人的眼睛不知該看哪兒時,窗外的「知了」「知了」異常清晰且無限擴大,像無形卻沉重的網劈頭罩了下來,層層疊疊,裡頭滿是不能曝光卻曝光了的內心獨白。

    如果父親在那樣的時刻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我的眼淚就要掉了。但我其實不知道該不該期待父親走過來拍拍我,我也不確定眼淚該不該在父親面前掉下來,因為我知道父親最怕眼淚。

    最後一次和父親一起吃飯是在前年的夏天,我們約在巷子裡的一家小咖啡館。父親每次都約在咖啡館,但他每次都會問店員有沒有可樂,通常答案都是沒有,但他還是會問,偶爾遇到有的,他便會對我咧著嘴笑。走往咖啡館的路上有座公園,那裏有許多粉紫色的小花和幾棵掛著長長氣根的大榕樹。我和父親曾坐在樹下的長木椅上舔著冰淇淋,有幾輛腳踏車經過,輪胎的軸上裝了亮亮的塑膠片,轉動起來如萬花筒般絢麗。那時蟬聲震耳欲聾,唧唧復唧唧,唧唧復唧唧。正想著當初騎著大黑三輪車賣冰淇淋的老伯伯不知道還在不在時,遠遠望見有一個人衝著我笑,我下意識知道那一定是父親。

    那當然是父親。

    父親的雙手圍拱成球狀,眼睛彎彎的,我知道他又來了。只是,我從沒想過有一天父親的背竟然也駝了,和其他人的父親一樣。時間之神畢竟是公平的。

    從父親手中接過那只帶著泥巴的蟬蛻,我突然感到一沉──父親一下子交給我二十年的時光。   2008

威寧老師 ,

味噌湯 /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味噌湯/田威寧

紅牡丹在白底大瓷鍋上盛開,褐色的蓋子伴著咕嚕咕嚕聲一掀一掀,味噌、昆布和小魚乾的味道四溢,竄出的白煙像是無數隻粉蝶撲面飛來。整間廚房香香暖暖,聚集了人間各種小小的美好。

姑姑的雙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後,墊著一塊潔淨的白抹布,千驚萬險地取下蓋子;接著,拿不銹鋼圓勺舀些淺褐色的湯,對著勺子用力吹了幾下,瞇著眼試味道。點了點頭,姑姑把火關了。聽到「喀」的一聲,我和姊姊就端碗白飯來了。姑姑帶著笑說:「冰箱裡的東西全在鍋裡和碗裡了。」

即便是已經連續三天喝味噌湯,我仍是一碗接著一碗——湯泡飯,沒別的菜。而那鍋湯實在是好喝極了!小魚干和昆布的鮮味以及味噌的甘甜全滲入豆腐裏,微黃的豆腐在繪著回字圖案的紅白調羹裡輕輕地晃著,像是撒嬌的小女孩,微側著臉,輕輕地搖著身子討糖吃。

在我的記憶裡,那是天母時期的姑姑唯一一次下廚,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姑姑略顯慌張的樣子。味噌湯見底的隔天,我和姊姊就被送回家了,縱然心裡有一千個不願意,但沒人能阻止午夜的鐘聲響起。

在好一段時間沒有聽到姑姑的消息之後,姑姑就突然回台灣定居了。

婚前的姑姑本來在銀行上班,認識了每個月固定來兌現薪資支票的美國人。婚後,隨著先生的探油工作在世界各處或住或玩,繞著地球跑。夫妻倆把小我兩歲的獨子交由天母的保姆帶,每次回台灣,儘管停留的時間很短暫,一定會把兒子接回來團聚,並派南瓜馬車載我和姊姊去天母玩。表弟金髮碧眼,皮膚白裡透紅兼唇紅齒白,是洋娃娃的真人版。表弟平日在保姆家便是錦衣玉食備受呵護的生活,因此,不覺得「爹地媽咪」回來了有甚麼稀罕;然而,對於三餐無人照料,常餓肚子的我們來說,沒有甚麼比「姑姑回台灣」更令人興奮的消息了--在天母的姑姑家,我們是十二點前的灰姑娘。

姑姑不僅會變出許多台灣根本買不到的玩具和巧克力,還會帶我們去法國餐廳和福樂冰淇淋。在餐廳裡,我們都有一份菜單,各自點自己想吃的東西,可以每人一份牛排,每人一杯奶昔。姑姑雖然是眷村出身,思想與生活習慣卻洋化得非常快,她把小孩子當成獨立的個體,而不是大人的附屬。大人們的享受,我們都有各自的一份,不必跟任何人分享,更不是任何人剩餘的。我很喜歡那種感覺,彷彿自己是個無庸置疑的存在。而且,表弟有的,我和姊姊一定都有,反之則未必。姑姑在作決定之前,總會詢問我們的意見,只要我們搖頭,就絕對不用擔心被勉強。姑姑總帶我們去麗嬰房買合身又舒適的衣服,讓我們在更衣室裡一件又一件地試穿,穿到兩姊妹都滿意為止,雖然到最後姊姊的永遠是粉紅色的,我的總是藍色的,姑姑仍全程參與地讓我們對著試穿鏡看著自己的模樣。跟著姑姑到哪兒都是以計程車代步,哪兒有好吃好玩的,我們就會出現在那兒。童年出遊的照片幾乎都是姑姑幫我們拍的。我們最期待姑姑帶我們去看美國來的「白雪溜冰團」和馬戲團,我永遠忘不了當我戴著銀色的后冠拿著魔法棒走在星空下時,心中的狂喜簡直要把胸口給撐裂了。有一回,當年幼的我被問到「天堂在哪裡?」時,竟不假思索地說:「天母的姑姑家。」

大概是在我十歲的時候,姑姑和姑丈回到台灣定居。天母的花園洋房被退掉了,身形高大的姑姑和姑丈跟我們窩在中壢的小公寓。那段時間我每天和姊姊與表弟讓瑪莉兄弟吃蘑菇摘金幣踩烏龜。姑姑不會催我去作功課,只會要我們坐遠一點。中壢時期的姑姑坐公車,去雜貨店,也去傳統市場。那時我才知道姑姑會織毛衣毛帽,也會做紅燒獅子頭與粉蒸排骨。姑姑採買前會寫一張購物明細,上面充滿塗改的痕跡與刪除的線條,有的明明已經被塗掉的品項,又再被寫了回來,那些東西多半是冰淇淋、巧克力或是洋芋片。中壢時期的姑姑買東西時總把東西拿得很近,拉低眼鏡,看好價錢,用筆記下,仰頭睨著天花板撥著無形算盤,貨比三家後才把東西穩穩地放入籃內。

姑姑會帶著我們上市場。她總是邊掀魚鰓,翻肉,揀蛤蜊,敲西瓜,邊和攤販詢價和殺價,或是討一把蔥或幾瓣蒜頭。即便姑姑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卻仍會給我一種新鮮的刺激感。雖然這樣講對姑姑有點兒奇怪,但我著實花了一段時間適應人間的姑姑--當然我也喜歡在回家的路上,姑姑買個三個十元的車輪餅或是一隻十元的炸雞翅給我們吃。我像看到偶像的黏土腳,雖然常常不免感到詫異,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自有種難以言喻的安穩靜好--雖然有時拎著沉沉的西瓜,仍會暗自希望姑姑突然招手攔計程車。

沒多久姑姑竟開始上班了。才說要找工作,隔幾天便出現在英文補習班的文宣和墊板上。兩年後,姑姑有了自己的補習班。姑姑把我帶去上初階美語課,雖然只是「piano」、「pencil」和「How are you?」「See you.」都在在讓我發自內心地興奮了起來,那種感覺像是終於拉到了世界之船的繩子,隨時準備好,要跟著那艘大船在藍天的陽光下乘風破浪去了。

我從沒想過人世變化的骨牌一旦被推倒了第一張,未來就兵敗如山倒。家庭的分崩離析,看似意料之外其實都在情理之中。

沒幾年,鰥居在大溪眷村的爺爺重病,姑姑一家便搬去跟爺爺同住。在二十幾年前,姑姑的家教班在鄉下地方算是親切而新穎;因此,周遭只要有孩子想學英文的,沒有不被送來姑姑這邊的。於是,姑姑又成為全家族的經濟支柱了,這次姑姑戶頭的每一塊錢是她自己賺的。但,也不過就是那幾年之間的事,父親經商失敗,捅出的紕漏皆由姑姑概括承受。屋漏時大概就偏偏會遇到連夜的雨,那段時間爺爺的健康情況每況愈下,不僅無法下樓,連便溺只能在特殊用椅,且皆須由姑姑傾倒。姑丈在美國陪著表弟,又氣急敗壞地帶著闖禍的表弟回來--表弟的少不更事或說是遲來的叛逆期讓美國的房子沒了,也讓姑姑姑丈一想到便落淚。父親和大伯一人按著姑姑一邊的肩,一人掏著姑姑一邊的口袋。當時念國中的我僅僅只能在旁邊看著,並在最不恰當的時間點向姑姑拿錢繳學費和補牙齒。於是,我又看到夜燈下塗塗改改的購物單了。那段時間,本來不顯老的姑姑沒染髮簡直不敢出門,牙齦也常常發炎腫脹,戴不上假牙,飯菜無心--雖然本來就食不下咽。

為了躲避紛至沓來的債主,姑姑把補習班收起來了,和姑丈不斷地搬家,不斷地換電話。好在眷村的老家因為一紙公文拆了,搬到哪兒都一樣了。

確定要搬離眷村時,姑姑為了家中的祖先牌位傷透腦筋。那些我們壓根兒沒見過,連名字都異樣陌生的小木牌落不了地,也生不了根。最後姑姑還是決定交給大伯。於是,我們已經許久沒有在除夕夜拜祖先和燒紙錢了。

姊姊結婚之後,這幾年的年夜飯就只剩下我陪著姑姑和姑丈了。我在兩年前帶回家的一條流浪狗成為全家的重心,三句話不離那條狗。雖然那條狗被養得又胖又懶,霸占家中最舒適的一張躺椅且愛裝耳聾以逃避人類無聊的握手遊戲;但只要有牠在身邊,終日悶在家的姑姑和姑丈就暫時忘記哭泣和嘆氣。

前些日子,跟姑姑一起攲在沙發上看電視,無意間轉到烹飪教學節目。主持人哇拉哇啦地介紹鏡頭前戴著白色高帽,矮個子,有點兒鄉氣的廚師。廚師滔滔不絕地強調他的料理以簡單素樸又健康為主,人人依樣造葫蘆在家動手作,保證一試就上手,健康保永久。鏡頭由廚師的臉轉到瓦斯爐上時,一鍋五分滿的味噌湯成為畫面的主角,豆腐、昆布和小魚干在淺褐色的湯中載浮載沉,看來十分誘人。那個畫面有點兒眼熟,因此,我趁機提出放在心裡多年的疑問,轉頭對姑姑說:「為什麼都不煮味噌湯了?我只要一看到就想起小時候住在天母的那段時光。那裡的生活好像作夢一樣。」姑姑愣了幾秒,才帶著笑說:「所以我才不再煮味噌湯了。」                       2010

威寧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