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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椅 /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搖椅   田威寧

     老家的秋日空氣充滿濃濃的桂花香,在略為潮濕的世界中暈開,聞久了令人瞌睡,間或穿插幾個噴嚏,瞌睡時作著若有似無的夢,那時的夢會化為綿長而堅韌的絲,拉啊拉啊將人拉回小時候。
    小時候父親常讓我坐在他的腿上,他坐在院子的搖椅上。那是爺爺坐慣了的椅子,雖然靠背的籐條已經散破不堪,扶手處的長木板卻因長年的撫摩而有著不襯其年歲的光滑,玉般的涼潤。
    我的童年記憶全是與爺爺同住的那段時光。位於桃園的老家是棟兩層樓的建築,室內空間狹窄然而有著不小的院子,作為屏障的磚牆砌得不太好,凹凹凸凸,上頭又因年代久遠而斑斑點點,遠看像是某人心酸的臉。一年四季花花草草放肆地開著,自顧自地開著,壓根兒沒感覺爺爺澆花時的背越來越駝,像是在對它們鞠躬,以一種虔誠的姿態與神情。
    當空氣瀰漫一股泥土與青草混合的氣息時,就知道爺爺在院子裡;那是種直覺,難以解釋,因為爺爺從不翻土。院子裏的杜鵑開得尤其好,葉就是特別綠,花朵就是特別大,紫紅色那株艷得要溢出一般,像是性格剛烈的女子,凡事都得問個明白,無怪乎爺爺總在白色那株前停留久些。梔子花盛夏時的白襯裙像是古早年代的中學女生,清純卻又掩不住魅惑力。院裡有茶花紅白各一,紅色的艷不是牡丹那樣的艷法,是那種深知自身的好卻硬是裝作漠然,好學生上台領獎時抿著嘴推推眼鏡的模樣;相較之下,勤奮結果的石榴就顯得有點兒俗氣,暴發戶般恨不得將首飾全掛在身上,偏偏首飾都是過了時的,總之是不懂。仲秋的桂花香撲鼻而來,霸氣十足,常使正在寫書法的爺爺打噴嚏,我房間則是常被梔子花的野香攻陷,一樣噴嚏打個沒完,桌上與床邊不一會兒便出現一堆堆衛生紙。晚上的蟲聲聽來十分寂寞,蛙鳴也是,兩者的節奏有默契地交錯,唧唧復唧唧,唧唧復唧唧,讓夜更長,漫山遍野有種積累的沉。
    爺爺不太說話,因他總聽不清楚別人講什麼。爺爺長年有重聽的毛病,是當年讓砲給震的,偏偏不肯戴助聽器,爺爺有著奇異的自尊心。奶奶過世得太早,老家終年籠罩暮靄,舉目所見盡是高高低低的樹,濃濃的樹蔭翳出另一個世界,午后膩人的陽光總在葉緣漾著。披著暮靄的爺爺被視為難相處的人,跟左右鄰居不太來往,婚喪喜慶皆免。不太說話也沒什麼表情,沒什麼慾望也沒什麼期待,食量小動作少,槁木般活著,遠遠看來幾乎要跟拄著的核桃木手杖融為一體。如果不是肩負照顧我的責任,也許爺爺哪天心齋坐忘自顧自地消遙遊去了。
    爺爺總能自若地獨處與棄絕。
    爺爺的作風有那麼點名士派的味道,他要怎樣不要怎樣全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奶奶之外的任何人拿他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忘了從哪一天開始,發現爺爺常常處於恍惚狀態,像是活在另一個時空,他出神時像一座島,理直氣壯地處於一切潮流之外 。
    看過我爺爺的人無不驚異於他的瘦。長年胃疾讓爺爺吃得極少,吃了也不太能消化,然而爺爺的瘦不顯病態,倒像是和室的門,簡單的木條上貼著薄薄的紙,蒼白的皮膚上有著明顯的褐色斑點,有種「數點梅花天地心」的詭異美感,還帶些傳統中國文人的孤峭。爺爺比雪還白的髮原本相當濃密,白中透亮,真的像是銀絲,摸起來有一種絲綢的光滑感,因此我非常喜歡幫爺爺梳頭。只是,有次梳完頭後,發現地上的髮快多於頂上的了,露出的頭皮異樣紅嫩,像是嬰兒的臉頰。自此一梳一驚。
    每次看爺爺吃飯總令人覺得食慾頓減,老牛反芻般嚼著,就只是嚼著,睜著日益混濁的眼。也許不要聽覺的爺爺連視覺也快要失去興趣了,自顧自地發展一套觀看的方式。
    相對於形同虛設的聽覺,爺爺對味道的反應靈敏而直接,常打噴嚏。我想爺爺八成是要讓嗅覺越俎代庖,圖個清靜。父親常說:「你爺爺的鼻子比狗還靈!」然而,爺爺吸鼻子的聲音實在突兀,有點兒像是撕紙的聲音,非得撕到完不可;又有點兒像水壺乾燒的聲音,令人感到不安。打噴嚏時的爺爺和平常兩樣些,像是在跟自己玩遊戲,我直覺地認為那跟過敏無關。老實說,我有點害怕聽到那種奇怪的聲音,寧可要平常悶不吭聲的爺爺。
    有一回,爺爺在寫書法,我在一旁的板凳上看書,卻聽到爺爺在接連發出幾次撕紙聲後,拉出一絲乾乾的笑,乾到幾乎要傳出焦味的那種。我看了他一眼,他沒對上我的眼睛,我東張西望,瞥見屋簷上有隻百無聊賴的胖貓,繞著自己的尾巴轉啊轉,好不容易咬著了,不知怎麼又輕易地鬆開嘴;才一鬆開,鬍鬚抖了抖,餘忿未消似的,沒法可想只好就地蜷著。爺爺知道我也盯著那隻貓,便用手揉揉鼻子,剛剛還掛在嘴上的笑不知怎麼變得有點苦,像失眠的人看到天濛濛亮時,一種不知是茫然還是解脫的情緒。
    爺爺房間終年瀰漫樟腦味和檀香,在爺爺房間坐久了往往會喪失時間感,常不自覺地盹著,跟爺爺一起。醒來時,房間已是一片黑。我不會去搖醒爺爺,因為知道他其實沒有真正睡著,雖然垂著的頭看來重極了。有一次,我甚至聽見他閉著眼哼小曲,不知哼給誰聽;但我會去把燈打開,因為爺爺怕黑,雖然他從沒承認過。若爺爺房間沒有燈光,未必表示他正在睡;若燈火通明,也未必表示他醒著。沒人能猜透爺爺。爺爺的後半生只是在重複著一種儀式化的行為:不斷反芻漫天烽火的前半生,如描紅般,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實實在在地描摹著,不知該解釋為出走還是歸返。也許我想得太多了,但我確實知道爺爺喜歡雨天。雨天時他會眼睛微閉,在搖椅上輕輕搖著,搖椅邊搖邊發出嘰嘰軋軋──一把上了年紀的胡琴聲,爺爺則是不自覺地輕輕哼著小曲兒,儘管拖拍拖得不像話,永遠沒完似的,但終於讓我知道爺爺也是有聲帶的。簷下的風鈴是奶奶掛的,鏽得厲害,再大的風也悶著肚子,不吭聲,像是報上的非洲難民照片,鼓鼓的肚子完全是虛有其表,但也沒人捨得拿掉,任它晃著也好。不過有時我怕看到那只風鈴,那只風鈴在有月亮的晚上看來彷彿藏著莫大的悲哀,只是有口難言。
    爺爺有許多特別的習慣動作,現在回想起爺爺有時候其實像個孩子。爺爺喝茶時一定會在掀開蓋子後,用蓋緣輕敲杯子,像是按門鈴,說「我要進去了。」喝第一口後總會閉上眼睛,不知在想什麼。用手帕時一定得端端正正地對折再對折,摺痕非得像烙上去的才行。每天早上我會買一鍋豆漿回來,比我年紀還大的不鏽鋼鍋黃黃舊舊,襯得豆漿如白練般美麗。爺爺會熟極而流地分裝到兩個寶特瓶,祖孫倆一人一瓶,我跟爺爺住過幾天我就喝了幾瓶豆漿。爺爺一餐往往只吃半個饅頭,另外半個就是我的。爺爺掰饅頭時就算不盯著也能分得恰恰好,雙手拿起、掰開、單手拿給我,緩慢而優雅,像在練太極
    我小時候最期待每週三及週末的傍晚,爺爺牽著我的手,上橋頭的黃昏市場買菜。爺爺總買固定的幾攤,買同樣的菜,以同樣的料理方式。爺爺是個從不殺價的好客人,因為他老聽不清楚對方在講什麼。
    逢年過節爺爺會做三鮮餃子,從皮到餡一手包辦。我喜歡看爺爺桿麵時的側臉,專注的爺爺看來年輕許多;雙手富節奏感地滾著,滾著,每張皮一樣大小與厚薄;捏餃子時也是溫溫柔柔,彷彿輕捏著情人的臉龐,滿心依戀。在廚房裡忙碌的背影是爺爺最富生氣的畫面。
    幼年的我最喜歡雨天,世界頓時成了遊樂園,但爺爺從未讓我淋過雨。我出門前會看著爺爺又看一下天空,爺爺會吸一下鼻子,之後決定是否要遞給我一把傘,從沒出錯過。我喜歡和爺爺共撐一把傘,爺爺的身子又瘦又長,像是延伸的傘柄。在雨打到身上的前幾秒,爺爺一定會慢條斯理地張開傘,傘大得不像話,孩子知道自己很安全。不過,藏青大傘下的我,總愛伸出手接水,刻意踩上水坑,彷彿不這樣就不是雨天。踩來踩去,爺爺的西裝褲總被弄得濕透了,因此我很小就知道毛細作用是怎麼一回事。雨天時暮靄有著短暫的廓清。雨水滴滴答答答答滴滴,落在屋簷上,落在院裡的花花草草上,落在奶奶釀葡萄酒的甕上,落在爺爺曬衣服的竹竿上,落在玄關前的階梯上,以及,半截斜在外面的柺杖上,還有被我冷落多年的雨鞋上。短短的一場雨,爺爺卻已自顧自地出走與歸返。一種隱密的瘋狂。且不論爺爺究竟是活在記憶抑或想像。
    家人逢年過節時會回來看爺爺。有一年除夕夜,全家在院子裡燒紙錢,鞭炮霹哩啪啦震天地響。我緊緊地摀住耳朵,而爺爺不疾不徐地剝著海梨,一瓣一瓣地,大拇指和食指圈在一塊兒,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絲剝除;不太靈光的手在剝海梨時竟沒有發晃,遠遠看來,倒像是在刺繡。我走了過去,爺爺將剝好的一盤遞給我,我搖搖頭,說:「我剛吃餃子吃飽了。」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下,爺爺應該只能從我的身體語言判斷意思,爺爺沒表示什麼,只是低下頭繼續剝著。爸走過來阻止他,一邊揮手一邊對我說「也不知要剝給誰吃。」爸這麼一說,我倒去把爺爺剝好的那盤整個端過來,連同爺爺正在剝的,胡亂塞進嘴裡。爺爺看了,起身進屋。樓上的燈亮了,電視機也彷彿加裝擴音器。
   似乎也只能是這樣。
   村裡和爺爺差不多年紀的老人愛在黃昏時到公園來場石桌廝殺。爺爺從來沒有參加過公園的任何聚會,雖然他也愛下棋,我的棋便是爺爺敎我的;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只跟自己對弈,每場都難分難解。我非常喜歡看爺爺下棋的樣子,一個一個棋子像是任他調遣的士兵,那時的爺爺真像個將軍。爺爺下棋時,整個房間彷彿處於時間之流外,只聽得見棋子觸著棋盤穩重的「喀」聲以及整個村子的蟬聲。那種氛圍近乎禪意。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盤詭異的棋,爺爺像是被夢魘鎮住般,大拇指和食指銜住棋子,又鬆開,又銜起,快要放在棋盤上了,又收回;銜住棋子,又鬆開,快要放下去了,又收回;反反覆覆反反覆覆,我竟看得迷住了。院子突然傳來「啪」的一聲,一顆等不及同伴的芭樂掉了下來。爺爺沒有回頭,我也不像平常那樣惦念著「摔爛了沒?還可不可以吃呢?」反常地沒下樓一探究竟。遠處教堂的鐘聲正悠揚。那天書房裡的沉香始終被我典藏著。
    好多年了,我仍記得從二樓望出的雨天,遠山透著濛濛的光。微涼。
    灰撲撲的水泥地上豎著光禿禿的竿,它們以前是橫著的。
    現在我和父親回到老家時,也總愛坐在搖椅上,也許看本書,也許打個盹,一任清風撫過髮梢停在睫毛穿梭指縫。有一天我突然發現父親斜躺在搖椅上的背影和爺爺一模一樣。
    搖椅上的時光是短暫的靜好,坐在搖椅上彷彿坐在另一個時空。雖然院裡不再晾著排排站的白汗衫藍短褲,卻依舊鳴著童年的蟬聲,於是,每次離開時,總不忘裝了滿滿一口袋。    2007

威寧老師 ,

猴子/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猴子  /田威寧 

    八歲那年,大伯帶隻猴子回來。老家只有爺爺和我,每天過得都一樣,多了猴子的生活,也沒改變太多。

    大伯在猴子脖上繫了條長鐵鏈,另一頭栓在桂花樹上,邊栓邊說:「我事多,就讓牠待在這吧!」爺爺未置可否,我和猴子倒是同時搔搔頭。

    每天早上爺爺會在院子掃落葉宣告一天的開始,枯葉刮地嘎嘎作響,成為倒嗓的鬧鐘。爺爺修葺花草時,大大的剪刀喀擦喀擦,有種自成一格的節奏,暗合早晨的調,也有點京派的味道。花花草草生猛地張著竄著,互相越界屢見不鮮;雖然杜鵑的艷像是性格剛烈的女子,栀子花的白有著小家碧玉的矜持,爭起地盤時,全變身為叉腰罵街的潑婦。相較之下,猴子顯得安份許多,總是蹲在牆頭,悶悶地往外看,視線彷彿落得極遠,又彷彿落得極近。猴子黑黑亮亮的瞳孔讓人直覺牠有洞穿一切的本領,孤絕的背影像處於一切潮流之外。院子裡的桂花仲秋時香得不像話,常讓爺爺和猴子鼻子過敏,同時發出撕紙般的聲音。他倆一起打噴嚏時簡直像在照鏡子。

    猴子始終沒有名字。

    餵食的工作由我來,一日兩餐,無論我餵什麼牠總是吃得精光,吃完甚至會將食皿倒扣表示不要了。年幼的我應視其為寵物,然而不知為何,對於那隻猴子就是無法打從心裡感到親近。每次把東西放在食皿後即速速離開,像晚一秒地就會裂開似的。後來的我甚至會刻意避開牠的視線,也許是因那眼神實在太像人了!猴子其實很乖,只要按時餵牠,不吵也不鬧;就算有時忘了,牠也只是眨巴眨巴地等著我想起,靜靜地。我曾經刻意忘了餵,希望能看到牠跟平常兩樣些的行為,但最後仍是我投降。

    村裡的住戶都在院子種了許多「好吃的樹」,我家也不例外。爺爺上了年紀之後,行動不太方便,因此改由我來摘石榴與芭樂。忘了從哪天開始,猴子無聲無息地加入,摘完後還會堆成尖尖的小塔,軟的和硬的分開,相當聰明,不偷吃也不邀功。我得承認這點我輸了。猴子摘果子的側臉看來專注極了!堆果子的樣子像是小朋友堆積木,有時令我湧起摸牠的衝動,但畢竟沒有;事實上,除了大伯,家中沒人摸過牠,雖然猴子的毛看來紅紅軟軟的,像是上好的絲綢,觸感應該相當舒服。

    剛開始,大伯約每週會回來看猴子。見了主人的猴子既沒有表現出興奮狀,也沒有吱吱亂叫;把鐵鏈拿掉時不會野性大發,丟給牠香蕉和蘋果也不會狼吞虎嚥,只是輕輕接著,以一種作客的態度。這隻猴子像是長住家中的客人,住得再久也不會擁有家中的鑰匙,再放鬆也不會在浴室引吭高歌。牽牠的手要帶牠散步,牠總一副意興闌珊貌。「這隻猴子真不像猴子!」大伯的語氣聽來有些失望。我想大伯八成有著「期待的謬誤」,他不明白他帶回來的不是一隻狗。大伯一開始還會興致勃勃地幫猴子做造型,他愛把猴子的頭髮剪成安全帽的形狀,令人看了發噱。不過,隨著猴子的無動於衷,大伯回老家的間隔越拉越長,到後來根本像忘了有這回事兒。大伯態度的轉變完全在意料之中。

    黃昏時,爺爺在書房看書,透過百葉窗篩進的光讓爺爺像是穿了條紋衣,有時又像隻蝦——我老認為爺爺像隻蝦,爺爺瘦瘦高高的,長年駝著背,小小的眼睛分得有些開,陽光透過百葉窗射進時會在爺爺身上投出橫條陰影,看來十分有趣。自從猴子來了之後,爺爺寫書法時多了很多無意義的停頓。循著爺爺的視線看去,猴子坐在牆上的背影被夕陽拉得好長,頭低低的,駝著背,似乎陷入了哲人慣有的沉思;那樣的背影不涉蒼涼,無關悲傷,反而透著來自生命底蘊的靈光。有時,牠的手動了動,真要懷疑牠也在寫字。爺爺最常寫的是我完全看不懂的草書,懸著的腕如曼妙的腰,動人地婆娑著;停頓時滴下的墨慢慢地暈開,像是一種神諭。

    缺乏玩伴的我窮極無聊時會在院子裡對著牆壁丟球。有一回,沒算好反彈的力道,球飛了出去,竟被猴子接得正著。猴子不將球丟還給我,也無意占為己有,只是把球輕輕地放在院子裡的溜滑梯上,牠的食皿旁邊。猴子轉過身去,露出牠的紅屁股,尾巴往上勾,看來像個問號。我始終沒有去撿,出自一種奇異的自尊心。

    爺爺生日那天,大伯專程送了個大蛋糕回來,不過,是爺爺不愛吃的鮮奶油蛋糕。大伯老忘了有胃疾的人不能吃奶油。我問大伯猴子幾歲?牠個子不小,應該有點年紀了。大伯滿嘴奶油含糊地說:「哪知道?朋友抓來的。」我還想多問點什麼,但大伯一下要我幫他泡茶一下要我幫他買煙。對話始終未完。

    很難得知猴子想不想家,喜不喜歡跟我們在一起,因為猴子與爺爺像是在進行「誰先講話就輸了」的比賽。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們沒有聲帶,偶爾發出的簡短音節,像沒栓緊的水龍頭,滴答聲引起的回音在空盪的屋裡被放大無數倍。

    下雨的時候,我總是感到猶豫,因為爺爺沒指示我讓猴子進屋,猴子也看不出想進屋的意思。猴子來家裡後的第一個雨天,我拿了把傘到院子,把傘撐開,正準備放著時,發現自己行為的愚蠢,訕訕地回屋裡。透過雨水縱橫的窗看猴子,一切變得有點兒不真實。滴滴答答答答滴滴中,我看到猴子一躍而下,以一種極其優雅的弧度落在溜滑梯的階梯,一手攀著邊緣,翻身將自己藏進溜滑梯中間的直角三角形裡。「簡直是個大俠啊!」我不禁這樣想著,嘴巴不自覺微張。

    一個盛夏夜晚,蛙和蟬忘情地叫著,叫著叫著整個夜瀰漫著一種永恆,彷彿教堂的鐘聲正悠揚。那樣的夜太美麗,萬事萬物都在瞬間得到相應於心的諒解。爺爺突然下樓,拄著他平常擱著的核桃木柺杖。爺爺在院子裡吃著綠豆糕,我端了碗銀耳蓮子湯過去。爺爺突然哼起了小曲,以一種自顧自的節拍。猴子在牆上露出有點兒狐疑的臉,胸口起起伏伏的,一會兒,猴子跳了下來,鐵鏈拖地的聲音在夜裡顯得格外詭譎,讓我想到所有不該想到的鬼故事。爺爺的柺杖斜靠在搖椅,被鐵鏈勾倒了。月光下,爺爺臉部的線條有著說不出的溫柔。爺爺彎下腰,不是撿柺杖,而是把猴子的頸圈鬆開。爺爺的手不太靈光,頸圈尚未鬆開綠豆糕倒是散了一地。那一刻,我覺得猴子的眼裡有些什麼。

    隔天,猴子依然在矮牆上出現。然而,沒有拴住猴子這件事遭到鄰居抗議。我只好再次鏈住牠。雖然猴子相當配合,頭自動低下來,但我的手抖得不像話,且完全無法看猴子的眼睛,我怕我會掉眼淚。

    之後,我們的互動模式沒有改變太多。猴子依舊不會跟我玩,雨天時爺爺依舊讓牠窩在溜滑梯下,爺爺寫書法時依舊時常停下來。只是,在非常偶爾的時候,猴子的食皿裡會多了幾片綠豆糕或是一小撮甜納豆,那是小時候的我最愛吃的。

    好久不見的大伯回來了,微醺的他開懷地說:「竟然有人要!我過幾天回來拿。」大伯也沒問爺爺的意思,大伯是這樣的人,說風就是雨的。爺爺是這樣的人,當他想說什麼,他才會說。猴子絕對是靈性排行榜第一名!牠沒聽到大伯說的話,我也始終沒想好該怎麼啟齒,但牠知道!因為最後幾天,雖然猴子仍把食物吃光光,作息也沒有任何改變,但眼睛突然變混濁,像是天將明未明時的夢。現在回想起,爺爺過世前的眼睛也是那樣。

    我沒跟猴子說再見,因為大伯來時我在學校,整天眼皮一直跳。那天的營養午餐是我心中的黃金組合,但筷子卻成了千斤重。上課時心不在焉,在課本上不停地塗鴉,雖然都是寥寥幾筆的勾勒,但很明顯畫的都是我家猴子的背影。

   猴子走了,留下頸環與鐵鏈。爺爺把那些都丟了,包括食皿。爺爺總能自若地獨處與棄絕。那時的我才驚覺「猴子的東西」竟只有這些!奇怪的是,猴子跟我們住了大半年,卻一張照片也沒有。

    我沒有太多離別的感傷,只是覺得圍牆變了溜滑梯變了果樹變了——天濛濛亮時,夕陽西下時,傾盆大雨時,明月皎皎時,感受尤其深刻。雖然爺爺是個嘴硬的人,但相信我們想的是一樣的。

  猴子始終沒有名字,因為牠不需要。              2006

威寧老師 ,

知了/ 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知了  /田威寧

     最後一次和父親見面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蟬在枝枒間中氣十足地叫著,在唧唧復唧唧,唧唧復唧唧中瀰漫著一種亙古之感,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父親的右手拱在左手掌上,像個小小的蒙古包,定定地看著我,小小聲地說:「給你一個東西。」接著,緩緩地掀起蒙古包的穹廬──半透明的蟬蛻靜靜地躺在一隻大手上。突起的小眼睛、嘴前與腳上的細毛、背部與腹部的皺摺皆實實在在地留了下來,拱著的兩隻前腳顯現不少生命力。那只蟬蛻實在太完整,以致於我幾乎以為它是活的,尤其薄薄一層褐色在陽光下散發一種難以言喻的光暈,如果它忽然動了動,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意外。蟬蛻上有一些土,灰撲撲的,頭頂還有一小截白色的線,看來真是既寂寞又狼狽。順著父親的眼神,我輕輕地接了過來,週遭的喧囂突然被按下了靜音鍵。

    小時候,父親也送過我一只相當完整的蟬蛻。

    父親在高三便讓同年的母親懷孕了,花樣少男少女在毫無準備下成了小父母,母親的青春不得不提早結束,父親卻依舊是個搖滾男孩。婚後母親負責小孩的養育與所有家務,父親則負責說俏皮話和打鼓。

    我學齡前的家有間很大的鼓室。父親常常在裡頭,閉著眼睛也能熟極而流地擊出各種節奏,那種熟稔是鼓棒彷彿本來就生在手中,所有動作皆由反射神經控制。頭隨著拍子猛點,唇緊緊抿著,父親看來既帥氣又稚氣。

    母親喊著醬油沒了米酒沒了,父親完全沒聽見。鼓室的門總是被踢開,門口立著穿圍裙的母親,一手拿著鍋鏟一手叉著腰,額頭與人中全是豆大的汗珠。儘管如此,鼓室裡的父親仍是八風吹不動。興致來時父親會把我放在他的腿上,教我轉鼓棒,或是要我到鼓的下面感受耳膜的震動。當然,我最喜歡的莫過於父親把他心愛的鼓棒放在我的手裡,再用他的暖暖的大手包住我的小手,帶我一下一下敲出各種節奏。

    進小學前的最後一個夏天,母親終於下定決心離開了。父親不曾對母親的離去表示過什麼,但搬家時那套鼓被留在那個屋子,包括那對漂亮的鼓棒。

    父親從不收藏任何東西。

    那些年跟著父親到處住,有時紙箱還來不及全部拆開就又要換地方了。房子越搬越小,到後來只能租一個小房間,兩人睡在同一張墊子上,蓋同一條棉被,呼吸同樣的空氣。深夜巷裡的狗吠常讓我和父親同時翻身,父親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但睡著的時候常常皺眉頭,睡著的父親看來好陌生。

    父親似乎喜歡在夏天搬家,因為每到一個新環境,最深的記憶都是漫天鋪地的蟬聲。

    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遇見父親。父親靠著榕樹下的大石頭,眼睛彎彎地望著我,手掌圍拱成球狀,要我猜猜裡頭是什麼。我搖搖頭,父親可得意了,急忙要我脫下帽子,還有閉上眼睛。當我睜開眼時,一只半透明的蟬蛻就靜靜地躺在我的橘色碗公帽裡頭。父親說他剛剛在樹下發現這個,本來想等我回家時告訴我,然後兩人一起去把它撿回來,又怕在這段時間被別的小朋友發現讓人給撿走,於是在這裡等著。父親活脫脫是從《世說新語》走出來的人。

    我常常聽見蟬聲,卻從來沒有看過蟬,觸感薄脆的蟬蛻對我的確相當新鮮。小心翼翼地將它拿起,一時之間真教人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輕輕地翻著看著卻怎麼也想不透這隻蟬是怎麼辦到的。父親說只有男生蟬會叫,用身體兩邊的鼓室製造出很大的聲音,非常搖滾。父親仰著頭,說不知道這個聰明的小東西現在在哪兒?頭上正在叫著的是不是牠呢?我說這傢伙哪裡聰明了?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因為老師說蟬爬出土後只能活一個夏天。父親聽了,愣了幾秒,然後摸摸我的頭,說:「就是因為只能活一個夏天卻還拼命叫,我才喜歡。」頓了一頓,又說「要是人也能把原本的殼完整地蛻下,不知該有多好。這個小東西太令人羨慕了。」我記得那時似懂非懂的心情,也記得那天雲特別白,天特別藍,父親說話時有微風吹過,樹葉輕輕地晃了晃,發出沙沙聲。

    籃球員、美髮師、汽車業務員、房屋仲介公司老闆、渡假村經理、高爾夫球場業務經理、攤販、泊車老弟、計程車司機、旅行社負責人,這些是父親從事過的工作。應該還有,不過可能因為只有一兩個月而被我不小心忘了。父親可能比許多演員經歷過更多種人生,因此一開口便是一個故事,平淡的句子裡自有無法被忽視的驚心動魄。 

    我曾經問過父親為什麼會換這麼多種工作?別人的父親都不是這樣。父親說因為他喜歡。我問哪個是他最喜歡的?父親說當他選擇那份工作時,都是因為非常喜歡才去做,沒感覺了馬上離開,晚一秒就會崩潰。父親說為了賺錢而勉強自己做一件不喜歡的事,就像是明明討厭數學,卻為了要考高分而天天補習,那樣拿到一百分也不會真的開心。父親開車總會避開高速公路,因為沿途的景色都一樣,那樣讓他感覺好悲哀。父親喜歡轉彎,他說沒有什麼比彎後的風景更令人期待的了。

    父親從來沒有要我順著他的想法去做什麼,也從來沒有關心過我的成績。只要我開心,父親便覺得好。父親說人活著就是要求一種過癮。

    許多人告訴我父親是個失敗者,是任性排行榜第一名,我卻覺得父親過得精采極了!如果真有來世,我相信父親仍會選擇水裡來火裡去的生活方式。父親告訴我年輕人要有一雙無畏的眼睛,仰望夢想,然後,以自己的姿態行走。那個畫面的父親,眼睛好亮!

    大凡最不適合當丈夫的男人都是最好的情人。父親是個好情人,他會讓每個女人相信只要她想,父親便會架起天梯,一步一步爬上銀河,為她把星星摘下來,然後,別在她的襟口,以一種最虔誠的神情。追求的時候,父親會撥動吉他的弦,輕輕哼著不褪流行的英文歌,以一種最瀟灑的姿態。父親說話時的神情相當迷人,兩眼直直望進對方眼裏,直觸內心最柔軟的那塊角落;嘴角的弧度與揚眉的角度也無不散發出誠懇與熱情,邀請對方走入父親營造的夢幻世界。父親説話有種自成一格的節奏,聽久了會令人喪失時間感,恍兮惚兮,讓人彷彿活在時間之流外。父親永遠帶著孩子氣的微笑,奇怪的是,好像只有我發現父親睡覺會皺眉頭。

    喜歡製造驚喜的父親也喜歡得到驚喜,父親無法忍受走在軌道裡。一旦未知變成已知,已知變成預知,便是女人失去父親的時候。父親喜歡追逐多於得到,像是熊熊火炬,遠遠便能使人感受到溫暖,卻近不得身。擁有與失去竟只能在同一秒。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我只知道父親永遠無法違背自己的心意。父親從來不為人生做準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從內心的聲音;這樣的父親每天都活在興頭上,憑著一股原始的力量往前闖,碰見什麼就是什麼。

    父親帶著女人飛翔,之後又將她輕輕放回地面,動作極其優雅與溫柔,但女人的心仍是碎的。我長得越大就越能諒解母親當年的不告而別,我明白母親已經給了我她所能給的。        

    父親是一頭無法被豢養的小獸。

    成年之後,我就沒有和父親住在一起了。我明白父親已經給了我他所能給的。父親常常換地方住,常常換電話,有時竟連我也找不到他--畢竟沒有人能握住風。和父親久久見一次面,兩人的互動驚人地客氣。雖然只是閒話家常,句子與句子間的空檔卻越來越長,偏偏兩人換氣的頻率又差不多,往往同時開口又同時結束。當兩人的眼睛不知該看哪兒時,窗外的「知了」「知了」異常清晰且無限擴大,像無形卻沉重的網劈頭罩了下來,層層疊疊,裡頭滿是不能曝光卻曝光了的內心獨白。

    如果父親在那樣的時刻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我的眼淚就要掉了。但我其實不知道該不該期待父親走過來拍拍我,我也不確定眼淚該不該在父親面前掉下來,因為我知道父親最怕眼淚。

    最後一次和父親一起吃飯是在前年的夏天,我們約在巷子裡的一家小咖啡館。父親每次都約在咖啡館,但他每次都會問店員有沒有可樂,通常答案都是沒有,但他還是會問,偶爾遇到有的,他便會對我咧著嘴笑。走往咖啡館的路上有座公園,那裏有許多粉紫色的小花和幾棵掛著長長氣根的大榕樹。我和父親曾坐在樹下的長木椅上舔著冰淇淋,有幾輛腳踏車經過,輪胎的軸上裝了亮亮的塑膠片,轉動起來如萬花筒般絢麗。那時蟬聲震耳欲聾,唧唧復唧唧,唧唧復唧唧。正想著當初騎著大黑三輪車賣冰淇淋的老伯伯不知道還在不在時,遠遠望見有一個人衝著我笑,我下意識知道那一定是父親。

    那當然是父親。

    父親的雙手圍拱成球狀,眼睛彎彎的,我知道他又來了。只是,我從沒想過有一天父親的背竟然也駝了,和其他人的父親一樣。時間之神畢竟是公平的。

    從父親手中接過那只帶著泥巴的蟬蛻,我突然感到一沉──父親一下子交給我二十年的時光。   2008

威寧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