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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椅 /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搖椅   田威寧

     老家的秋日空氣充滿濃濃的桂花香,在略為潮濕的世界中暈開,聞久了令人瞌睡,間或穿插幾個噴嚏,瞌睡時作著若有似無的夢,那時的夢會化為綿長而堅韌的絲,拉啊拉啊將人拉回小時候。
    小時候父親常讓我坐在他的腿上,他坐在院子的搖椅上。那是爺爺坐慣了的椅子,雖然靠背的籐條已經散破不堪,扶手處的長木板卻因長年的撫摩而有著不襯其年歲的光滑,玉般的涼潤。
    我的童年記憶全是與爺爺同住的那段時光。位於桃園的老家是棟兩層樓的建築,室內空間狹窄然而有著不小的院子,作為屏障的磚牆砌得不太好,凹凹凸凸,上頭又因年代久遠而斑斑點點,遠看像是某人心酸的臉。一年四季花花草草放肆地開著,自顧自地開著,壓根兒沒感覺爺爺澆花時的背越來越駝,像是在對它們鞠躬,以一種虔誠的姿態與神情。
    當空氣瀰漫一股泥土與青草混合的氣息時,就知道爺爺在院子裡;那是種直覺,難以解釋,因為爺爺從不翻土。院子裏的杜鵑開得尤其好,葉就是特別綠,花朵就是特別大,紫紅色那株艷得要溢出一般,像是性格剛烈的女子,凡事都得問個明白,無怪乎爺爺總在白色那株前停留久些。梔子花盛夏時的白襯裙像是古早年代的中學女生,清純卻又掩不住魅惑力。院裡有茶花紅白各一,紅色的艷不是牡丹那樣的艷法,是那種深知自身的好卻硬是裝作漠然,好學生上台領獎時抿著嘴推推眼鏡的模樣;相較之下,勤奮結果的石榴就顯得有點兒俗氣,暴發戶般恨不得將首飾全掛在身上,偏偏首飾都是過了時的,總之是不懂。仲秋的桂花香撲鼻而來,霸氣十足,常使正在寫書法的爺爺打噴嚏,我房間則是常被梔子花的野香攻陷,一樣噴嚏打個沒完,桌上與床邊不一會兒便出現一堆堆衛生紙。晚上的蟲聲聽來十分寂寞,蛙鳴也是,兩者的節奏有默契地交錯,唧唧復唧唧,唧唧復唧唧,讓夜更長,漫山遍野有種積累的沉。
    爺爺不太說話,因他總聽不清楚別人講什麼。爺爺長年有重聽的毛病,是當年讓砲給震的,偏偏不肯戴助聽器,爺爺有著奇異的自尊心。奶奶過世得太早,老家終年籠罩暮靄,舉目所見盡是高高低低的樹,濃濃的樹蔭翳出另一個世界,午后膩人的陽光總在葉緣漾著。披著暮靄的爺爺被視為難相處的人,跟左右鄰居不太來往,婚喪喜慶皆免。不太說話也沒什麼表情,沒什麼慾望也沒什麼期待,食量小動作少,槁木般活著,遠遠看來幾乎要跟拄著的核桃木手杖融為一體。如果不是肩負照顧我的責任,也許爺爺哪天心齋坐忘自顧自地消遙遊去了。
    爺爺總能自若地獨處與棄絕。
    爺爺的作風有那麼點名士派的味道,他要怎樣不要怎樣全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奶奶之外的任何人拿他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忘了從哪一天開始,發現爺爺常常處於恍惚狀態,像是活在另一個時空,他出神時像一座島,理直氣壯地處於一切潮流之外 。
    看過我爺爺的人無不驚異於他的瘦。長年胃疾讓爺爺吃得極少,吃了也不太能消化,然而爺爺的瘦不顯病態,倒像是和室的門,簡單的木條上貼著薄薄的紙,蒼白的皮膚上有著明顯的褐色斑點,有種「數點梅花天地心」的詭異美感,還帶些傳統中國文人的孤峭。爺爺比雪還白的髮原本相當濃密,白中透亮,真的像是銀絲,摸起來有一種絲綢的光滑感,因此我非常喜歡幫爺爺梳頭。只是,有次梳完頭後,發現地上的髮快多於頂上的了,露出的頭皮異樣紅嫩,像是嬰兒的臉頰。自此一梳一驚。
    每次看爺爺吃飯總令人覺得食慾頓減,老牛反芻般嚼著,就只是嚼著,睜著日益混濁的眼。也許不要聽覺的爺爺連視覺也快要失去興趣了,自顧自地發展一套觀看的方式。
    相對於形同虛設的聽覺,爺爺對味道的反應靈敏而直接,常打噴嚏。我想爺爺八成是要讓嗅覺越俎代庖,圖個清靜。父親常說:「你爺爺的鼻子比狗還靈!」然而,爺爺吸鼻子的聲音實在突兀,有點兒像是撕紙的聲音,非得撕到完不可;又有點兒像水壺乾燒的聲音,令人感到不安。打噴嚏時的爺爺和平常兩樣些,像是在跟自己玩遊戲,我直覺地認為那跟過敏無關。老實說,我有點害怕聽到那種奇怪的聲音,寧可要平常悶不吭聲的爺爺。
    有一回,爺爺在寫書法,我在一旁的板凳上看書,卻聽到爺爺在接連發出幾次撕紙聲後,拉出一絲乾乾的笑,乾到幾乎要傳出焦味的那種。我看了他一眼,他沒對上我的眼睛,我東張西望,瞥見屋簷上有隻百無聊賴的胖貓,繞著自己的尾巴轉啊轉,好不容易咬著了,不知怎麼又輕易地鬆開嘴;才一鬆開,鬍鬚抖了抖,餘忿未消似的,沒法可想只好就地蜷著。爺爺知道我也盯著那隻貓,便用手揉揉鼻子,剛剛還掛在嘴上的笑不知怎麼變得有點苦,像失眠的人看到天濛濛亮時,一種不知是茫然還是解脫的情緒。
    爺爺房間終年瀰漫樟腦味和檀香,在爺爺房間坐久了往往會喪失時間感,常不自覺地盹著,跟爺爺一起。醒來時,房間已是一片黑。我不會去搖醒爺爺,因為知道他其實沒有真正睡著,雖然垂著的頭看來重極了。有一次,我甚至聽見他閉著眼哼小曲,不知哼給誰聽;但我會去把燈打開,因為爺爺怕黑,雖然他從沒承認過。若爺爺房間沒有燈光,未必表示他正在睡;若燈火通明,也未必表示他醒著。沒人能猜透爺爺。爺爺的後半生只是在重複著一種儀式化的行為:不斷反芻漫天烽火的前半生,如描紅般,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實實在在地描摹著,不知該解釋為出走還是歸返。也許我想得太多了,但我確實知道爺爺喜歡雨天。雨天時他會眼睛微閉,在搖椅上輕輕搖著,搖椅邊搖邊發出嘰嘰軋軋──一把上了年紀的胡琴聲,爺爺則是不自覺地輕輕哼著小曲兒,儘管拖拍拖得不像話,永遠沒完似的,但終於讓我知道爺爺也是有聲帶的。簷下的風鈴是奶奶掛的,鏽得厲害,再大的風也悶著肚子,不吭聲,像是報上的非洲難民照片,鼓鼓的肚子完全是虛有其表,但也沒人捨得拿掉,任它晃著也好。不過有時我怕看到那只風鈴,那只風鈴在有月亮的晚上看來彷彿藏著莫大的悲哀,只是有口難言。
    爺爺有許多特別的習慣動作,現在回想起爺爺有時候其實像個孩子。爺爺喝茶時一定會在掀開蓋子後,用蓋緣輕敲杯子,像是按門鈴,說「我要進去了。」喝第一口後總會閉上眼睛,不知在想什麼。用手帕時一定得端端正正地對折再對折,摺痕非得像烙上去的才行。每天早上我會買一鍋豆漿回來,比我年紀還大的不鏽鋼鍋黃黃舊舊,襯得豆漿如白練般美麗。爺爺會熟極而流地分裝到兩個寶特瓶,祖孫倆一人一瓶,我跟爺爺住過幾天我就喝了幾瓶豆漿。爺爺一餐往往只吃半個饅頭,另外半個就是我的。爺爺掰饅頭時就算不盯著也能分得恰恰好,雙手拿起、掰開、單手拿給我,緩慢而優雅,像在練太極
    我小時候最期待每週三及週末的傍晚,爺爺牽著我的手,上橋頭的黃昏市場買菜。爺爺總買固定的幾攤,買同樣的菜,以同樣的料理方式。爺爺是個從不殺價的好客人,因為他老聽不清楚對方在講什麼。
    逢年過節爺爺會做三鮮餃子,從皮到餡一手包辦。我喜歡看爺爺桿麵時的側臉,專注的爺爺看來年輕許多;雙手富節奏感地滾著,滾著,每張皮一樣大小與厚薄;捏餃子時也是溫溫柔柔,彷彿輕捏著情人的臉龐,滿心依戀。在廚房裡忙碌的背影是爺爺最富生氣的畫面。
    幼年的我最喜歡雨天,世界頓時成了遊樂園,但爺爺從未讓我淋過雨。我出門前會看著爺爺又看一下天空,爺爺會吸一下鼻子,之後決定是否要遞給我一把傘,從沒出錯過。我喜歡和爺爺共撐一把傘,爺爺的身子又瘦又長,像是延伸的傘柄。在雨打到身上的前幾秒,爺爺一定會慢條斯理地張開傘,傘大得不像話,孩子知道自己很安全。不過,藏青大傘下的我,總愛伸出手接水,刻意踩上水坑,彷彿不這樣就不是雨天。踩來踩去,爺爺的西裝褲總被弄得濕透了,因此我很小就知道毛細作用是怎麼一回事。雨天時暮靄有著短暫的廓清。雨水滴滴答答答答滴滴,落在屋簷上,落在院裡的花花草草上,落在奶奶釀葡萄酒的甕上,落在爺爺曬衣服的竹竿上,落在玄關前的階梯上,以及,半截斜在外面的柺杖上,還有被我冷落多年的雨鞋上。短短的一場雨,爺爺卻已自顧自地出走與歸返。一種隱密的瘋狂。且不論爺爺究竟是活在記憶抑或想像。
    家人逢年過節時會回來看爺爺。有一年除夕夜,全家在院子裡燒紙錢,鞭炮霹哩啪啦震天地響。我緊緊地摀住耳朵,而爺爺不疾不徐地剝著海梨,一瓣一瓣地,大拇指和食指圈在一塊兒,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絲剝除;不太靈光的手在剝海梨時竟沒有發晃,遠遠看來,倒像是在刺繡。我走了過去,爺爺將剝好的一盤遞給我,我搖搖頭,說:「我剛吃餃子吃飽了。」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下,爺爺應該只能從我的身體語言判斷意思,爺爺沒表示什麼,只是低下頭繼續剝著。爸走過來阻止他,一邊揮手一邊對我說「也不知要剝給誰吃。」爸這麼一說,我倒去把爺爺剝好的那盤整個端過來,連同爺爺正在剝的,胡亂塞進嘴裡。爺爺看了,起身進屋。樓上的燈亮了,電視機也彷彿加裝擴音器。
   似乎也只能是這樣。
   村裡和爺爺差不多年紀的老人愛在黃昏時到公園來場石桌廝殺。爺爺從來沒有參加過公園的任何聚會,雖然他也愛下棋,我的棋便是爺爺敎我的;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只跟自己對弈,每場都難分難解。我非常喜歡看爺爺下棋的樣子,一個一個棋子像是任他調遣的士兵,那時的爺爺真像個將軍。爺爺下棋時,整個房間彷彿處於時間之流外,只聽得見棋子觸著棋盤穩重的「喀」聲以及整個村子的蟬聲。那種氛圍近乎禪意。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盤詭異的棋,爺爺像是被夢魘鎮住般,大拇指和食指銜住棋子,又鬆開,又銜起,快要放在棋盤上了,又收回;銜住棋子,又鬆開,快要放下去了,又收回;反反覆覆反反覆覆,我竟看得迷住了。院子突然傳來「啪」的一聲,一顆等不及同伴的芭樂掉了下來。爺爺沒有回頭,我也不像平常那樣惦念著「摔爛了沒?還可不可以吃呢?」反常地沒下樓一探究竟。遠處教堂的鐘聲正悠揚。那天書房裡的沉香始終被我典藏著。
    好多年了,我仍記得從二樓望出的雨天,遠山透著濛濛的光。微涼。
    灰撲撲的水泥地上豎著光禿禿的竿,它們以前是橫著的。
    現在我和父親回到老家時,也總愛坐在搖椅上,也許看本書,也許打個盹,一任清風撫過髮梢停在睫毛穿梭指縫。有一天我突然發現父親斜躺在搖椅上的背影和爺爺一模一樣。
    搖椅上的時光是短暫的靜好,坐在搖椅上彷彿坐在另一個時空。雖然院裡不再晾著排排站的白汗衫藍短褲,卻依舊鳴著童年的蟬聲,於是,每次離開時,總不忘裝了滿滿一口袋。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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