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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噌湯 /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味噌湯/田威寧

紅牡丹在白底大瓷鍋上盛開,褐色的蓋子伴著咕嚕咕嚕聲一掀一掀,味噌、昆布和小魚乾的味道四溢,竄出的白煙像是無數隻粉蝶撲面飛來。整間廚房香香暖暖,聚集了人間各種小小的美好。

姑姑的雙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後,墊著一塊潔淨的白抹布,千驚萬險地取下蓋子;接著,拿不銹鋼圓勺舀些淺褐色的湯,對著勺子用力吹了幾下,瞇著眼試味道。點了點頭,姑姑把火關了。聽到「喀」的一聲,我和姊姊就端碗白飯來了。姑姑帶著笑說:「冰箱裡的東西全在鍋裡和碗裡了。」

即便是已經連續三天喝味噌湯,我仍是一碗接著一碗——湯泡飯,沒別的菜。而那鍋湯實在是好喝極了!小魚干和昆布的鮮味以及味噌的甘甜全滲入豆腐裏,微黃的豆腐在繪著回字圖案的紅白調羹裡輕輕地晃著,像是撒嬌的小女孩,微側著臉,輕輕地搖著身子討糖吃。

在我的記憶裡,那是天母時期的姑姑唯一一次下廚,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姑姑略顯慌張的樣子。味噌湯見底的隔天,我和姊姊就被送回家了,縱然心裡有一千個不願意,但沒人能阻止午夜的鐘聲響起。

在好一段時間沒有聽到姑姑的消息之後,姑姑就突然回台灣定居了。

婚前的姑姑本來在銀行上班,認識了每個月固定來兌現薪資支票的美國人。婚後,隨著先生的探油工作在世界各處或住或玩,繞著地球跑。夫妻倆把小我兩歲的獨子交由天母的保姆帶,每次回台灣,儘管停留的時間很短暫,一定會把兒子接回來團聚,並派南瓜馬車載我和姊姊去天母玩。表弟金髮碧眼,皮膚白裡透紅兼唇紅齒白,是洋娃娃的真人版。表弟平日在保姆家便是錦衣玉食備受呵護的生活,因此,不覺得「爹地媽咪」回來了有甚麼稀罕;然而,對於三餐無人照料,常餓肚子的我們來說,沒有甚麼比「姑姑回台灣」更令人興奮的消息了--在天母的姑姑家,我們是十二點前的灰姑娘。

姑姑不僅會變出許多台灣根本買不到的玩具和巧克力,還會帶我們去法國餐廳和福樂冰淇淋。在餐廳裡,我們都有一份菜單,各自點自己想吃的東西,可以每人一份牛排,每人一杯奶昔。姑姑雖然是眷村出身,思想與生活習慣卻洋化得非常快,她把小孩子當成獨立的個體,而不是大人的附屬。大人們的享受,我們都有各自的一份,不必跟任何人分享,更不是任何人剩餘的。我很喜歡那種感覺,彷彿自己是個無庸置疑的存在。而且,表弟有的,我和姊姊一定都有,反之則未必。姑姑在作決定之前,總會詢問我們的意見,只要我們搖頭,就絕對不用擔心被勉強。姑姑總帶我們去麗嬰房買合身又舒適的衣服,讓我們在更衣室裡一件又一件地試穿,穿到兩姊妹都滿意為止,雖然到最後姊姊的永遠是粉紅色的,我的總是藍色的,姑姑仍全程參與地讓我們對著試穿鏡看著自己的模樣。跟著姑姑到哪兒都是以計程車代步,哪兒有好吃好玩的,我們就會出現在那兒。童年出遊的照片幾乎都是姑姑幫我們拍的。我們最期待姑姑帶我們去看美國來的「白雪溜冰團」和馬戲團,我永遠忘不了當我戴著銀色的后冠拿著魔法棒走在星空下時,心中的狂喜簡直要把胸口給撐裂了。有一回,當年幼的我被問到「天堂在哪裡?」時,竟不假思索地說:「天母的姑姑家。」

大概是在我十歲的時候,姑姑和姑丈回到台灣定居。天母的花園洋房被退掉了,身形高大的姑姑和姑丈跟我們窩在中壢的小公寓。那段時間我每天和姊姊與表弟讓瑪莉兄弟吃蘑菇摘金幣踩烏龜。姑姑不會催我去作功課,只會要我們坐遠一點。中壢時期的姑姑坐公車,去雜貨店,也去傳統市場。那時我才知道姑姑會織毛衣毛帽,也會做紅燒獅子頭與粉蒸排骨。姑姑採買前會寫一張購物明細,上面充滿塗改的痕跡與刪除的線條,有的明明已經被塗掉的品項,又再被寫了回來,那些東西多半是冰淇淋、巧克力或是洋芋片。中壢時期的姑姑買東西時總把東西拿得很近,拉低眼鏡,看好價錢,用筆記下,仰頭睨著天花板撥著無形算盤,貨比三家後才把東西穩穩地放入籃內。

姑姑會帶著我們上市場。她總是邊掀魚鰓,翻肉,揀蛤蜊,敲西瓜,邊和攤販詢價和殺價,或是討一把蔥或幾瓣蒜頭。即便姑姑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卻仍會給我一種新鮮的刺激感。雖然這樣講對姑姑有點兒奇怪,但我著實花了一段時間適應人間的姑姑--當然我也喜歡在回家的路上,姑姑買個三個十元的車輪餅或是一隻十元的炸雞翅給我們吃。我像看到偶像的黏土腳,雖然常常不免感到詫異,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自有種難以言喻的安穩靜好--雖然有時拎著沉沉的西瓜,仍會暗自希望姑姑突然招手攔計程車。

沒多久姑姑竟開始上班了。才說要找工作,隔幾天便出現在英文補習班的文宣和墊板上。兩年後,姑姑有了自己的補習班。姑姑把我帶去上初階美語課,雖然只是「piano」、「pencil」和「How are you?」「See you.」都在在讓我發自內心地興奮了起來,那種感覺像是終於拉到了世界之船的繩子,隨時準備好,要跟著那艘大船在藍天的陽光下乘風破浪去了。

我從沒想過人世變化的骨牌一旦被推倒了第一張,未來就兵敗如山倒。家庭的分崩離析,看似意料之外其實都在情理之中。

沒幾年,鰥居在大溪眷村的爺爺重病,姑姑一家便搬去跟爺爺同住。在二十幾年前,姑姑的家教班在鄉下地方算是親切而新穎;因此,周遭只要有孩子想學英文的,沒有不被送來姑姑這邊的。於是,姑姑又成為全家族的經濟支柱了,這次姑姑戶頭的每一塊錢是她自己賺的。但,也不過就是那幾年之間的事,父親經商失敗,捅出的紕漏皆由姑姑概括承受。屋漏時大概就偏偏會遇到連夜的雨,那段時間爺爺的健康情況每況愈下,不僅無法下樓,連便溺只能在特殊用椅,且皆須由姑姑傾倒。姑丈在美國陪著表弟,又氣急敗壞地帶著闖禍的表弟回來--表弟的少不更事或說是遲來的叛逆期讓美國的房子沒了,也讓姑姑姑丈一想到便落淚。父親和大伯一人按著姑姑一邊的肩,一人掏著姑姑一邊的口袋。當時念國中的我僅僅只能在旁邊看著,並在最不恰當的時間點向姑姑拿錢繳學費和補牙齒。於是,我又看到夜燈下塗塗改改的購物單了。那段時間,本來不顯老的姑姑沒染髮簡直不敢出門,牙齦也常常發炎腫脹,戴不上假牙,飯菜無心--雖然本來就食不下咽。

為了躲避紛至沓來的債主,姑姑把補習班收起來了,和姑丈不斷地搬家,不斷地換電話。好在眷村的老家因為一紙公文拆了,搬到哪兒都一樣了。

確定要搬離眷村時,姑姑為了家中的祖先牌位傷透腦筋。那些我們壓根兒沒見過,連名字都異樣陌生的小木牌落不了地,也生不了根。最後姑姑還是決定交給大伯。於是,我們已經許久沒有在除夕夜拜祖先和燒紙錢了。

姊姊結婚之後,這幾年的年夜飯就只剩下我陪著姑姑和姑丈了。我在兩年前帶回家的一條流浪狗成為全家的重心,三句話不離那條狗。雖然那條狗被養得又胖又懶,霸占家中最舒適的一張躺椅且愛裝耳聾以逃避人類無聊的握手遊戲;但只要有牠在身邊,終日悶在家的姑姑和姑丈就暫時忘記哭泣和嘆氣。

前些日子,跟姑姑一起攲在沙發上看電視,無意間轉到烹飪教學節目。主持人哇拉哇啦地介紹鏡頭前戴著白色高帽,矮個子,有點兒鄉氣的廚師。廚師滔滔不絕地強調他的料理以簡單素樸又健康為主,人人依樣造葫蘆在家動手作,保證一試就上手,健康保永久。鏡頭由廚師的臉轉到瓦斯爐上時,一鍋五分滿的味噌湯成為畫面的主角,豆腐、昆布和小魚干在淺褐色的湯中載浮載沉,看來十分誘人。那個畫面有點兒眼熟,因此,我趁機提出放在心裡多年的疑問,轉頭對姑姑說:「為什麼都不煮味噌湯了?我只要一看到就想起小時候住在天母的那段時光。那裡的生活好像作夢一樣。」姑姑愣了幾秒,才帶著笑說:「所以我才不再煮味噌湯了。」                       2010

威寧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