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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包/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背包 /田威寧

    在好友家中聊得興起,渾然不覺夜已央。「今天就住在我家吧。」我說:「也好。」接著從背包裡拿出毛巾牙刷和換洗衣物,洗完澡,從背包拿出一本小說。

  好友睜大了眼:「你本來就打算在外過夜?」我:「沒有啊。」朋友又問:「那你怎麼把整個家都背在身上?」

    九二一大地震那年,國內旅遊業受到重創,兼以大環境景氣低迷,導致父親前債未清後債又積,既是旅行社老闆又是接線生,也同時是領隊和遊覽車司機。那段日子家中低氣壓籠罩,電話總是獨自響起,又獨自結束。那段時間,每次父親洗完頭,浴室地板都是他的頭髮。餐桌上父親以皺著的眉頭與沉默佐餐。儘管如此,父親仍不願意告訴我任何不開心的事,因為父親和我一樣,一廂情願地以為只要不是從自己的嘴巴講出,一切不想發生的都是鏡中月或水中花。只要不承認,一切便有轉圜的可能。

    偏偏是在那樣的危急存亡之秋,父親突然拿張喜帖給我,說他要結婚了。大概是太過震驚,我一時之間所有的表情都進退不得。我以為自己在作夢,偏偏車裡的廣播,父親身上的味道,都讓我知道「這是真的。」那張喜帖像是某部恐怖電影的預告片,無論我想不想看,一周後即將上檔。

     在某個同時換氣的空檔,我鼓起勇氣問父親:「你們結婚後,會再生小孩嗎?」父親幾乎是想也不想地說:「爸爸不要其他的孩子。」

    五個月後,小我二十一歲的弟弟出生了。

    也許所有的事情在崩壞之前,都會有一些預兆,只是我選擇視而不見罷了。

    父親為了陪弟弟吃晚餐,每天一定趕在天黑前回家。在我為了幾百塊錢的鐘點費,一下課便從木柵騎摩托車飆到汐止教小學生數學時,父親帶著妻兒去吃歐式自助餐,為心肝寶貝慶生。當父親告訴我這件事時,一點也不彆扭,反倒是我掛著僵硬的笑,聽完速速回房間,我怕他再說下去我的眼淚就要不爭氣地掉了。從那年開始,父親就只記得弟弟的生日了。

    有一天,父親和他的妻有要事外出,拜託我在家陪弟弟。那是我和弟弟唯一一次的獨處。電視機裡西瓜哥哥和水蜜桃姊姊堆滿笑容跳著簡單的韻律操,弟弟一邊看一邊跟著跳。門一關上,鑰匙轉動的喀喀聲結束之後,不到三歲的弟弟卻突然慢慢地轉過頭來,然後,指著我,大叫:「你是誰?為什麼在我們家?」至今我仍無法確切地用文字描述我當時的震撼,但我記得非常清楚我當時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弟弟那時的眼神像是一根針,直直地刺進我的心臟。

    沒多久,我們又得搬家了。父親說新家就在附近,圖它是臨街的一樓,也許可作點小生意,而且,房租便宜。父親接著說:「不過房間非常小,東西儘可能丟掉,不然放不下。」我問:「小到什麼程度呢?」父親眨了眨眼,說:「大概就只能放一張床。」停頓了一會兒,補充:「可能連書桌都沒得放。」幾乎是一夜之間,我的成長史只剩下幾個皺皺的紙箱。

    那晚父親和他的妻直接跟我約在三重的新家門口。拉開鐵捲門,昏黃的燈光下堆著高高低低的紙箱,還有幾個大灰鐵櫃,壁紙早已掀了角,中間有許多同心圓的黃色水漬。房子非常潮濕,空氣中濃濃的霉味來自隔間的木板與低低的微微傾斜的天花板。約莫十坪的房子看來非常衰老與疲憊,彷彿我只要用力打個噴嚏就會震歪哪根樑或哪根柱。

    新家其實只有一個房間。

    父親用公司擺文件夾的大灰鐵櫃當作屏障,擋出恰好可以放一張單人床的空間。其實父親並未指定我睡在哪裡,但我當然知道鐵櫃後的小區塊睡不下另外三個人。

    當晚父親把鑰匙交給我之後,便火速跨上摩托車走了,走時頭低低的,一次也沒有回頭。

那晚我一個人坐在床墊上放聲大哭。牆角的時鐘喀喀喀喀地發出響聲,我突然一陣暈,趕緊衝到廁所伏在洗臉盆前吐胃酸。

    隔天他們住了進來。他們和我睡的地方只隔一片薄薄的木板,講什麼都聽得一清二楚。白天是天倫樂,夜裡是弟弟石破天驚的哭聲。

    我非常清楚這個家多了我反而變得不完整了。

    趁著家中只有我一個人時打包,除了從浴室傳來的水管的漏水聲之外,還有自己吸鼻子的聲音。在背包裡塞了兩件換洗衣服、考研究所必備的幾本書、證件以及所有不該帶著的忿忿與怨恨。那時才驚覺原來所有的東西都沒有我想像中的重要,在關鍵的時刻,一切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只剩下自己。不過,在拉起鐵捲門後,我畢竟還是折了回來,拿了一個黑檯燈──那是我考上大學時父親送我的,說我喜歡看書,需要好一點的檯燈,於是幫我選了個沉底座的黑檯燈。

    一個背包一個檯燈,我就這樣離開了家。沒有留張字條告訴父親我走了,因為我知道其實不需要。那段日子裡,父親其實也沒有打電話找過我。

    一段時間之後,算準不會有人在家時回去,想再拿幾本書和幾件冬衣。拉開鐵捲門,一樣是那顆昏黃的燈泡,燈泡下一樣是高高低低的紙箱。流理台堆著待洗的碗,浴室的水龍頭依舊關不緊,滴滴答答。一切在乍看之下都跟我離開時沒什麼兩樣,然而我知道一定有了某些改變,否則我的眼皮不會從一進門就跳個不停。

    我的床不見了。地方實在太小,浪費一丁點兒都是令人心驚肉跳的奢侈。

    從那時開始,我就把自己當孤兒了。

    離家的日子倏忽已七年,這七年來我簡直是自由到極點。只是我出門時總習慣背著一個大背包,裏頭裝著換洗衣服、毛巾、梳子、手機和充電器、書、皮夾、證件、剪刀、針線、隨身聽、鉛筆盒、筆記型電腦、眼鏡。背包一打開隨時可以立地成佛。如果可以,我還想背著那個黑檯燈。   2010

mimilovert 威寧老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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