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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外祖父連雅堂先生〉林文月

2012年2月15日

〈記外祖父連雅堂先生〉    林文月

外祖父共有孫兒女八人,其中除表弟連戰外,餘皆是外孫。我是外祖父長女林連夏甸女士的長女,也是外祖父孫輩中最大的。外祖父在世時只見過三個外孫女,我、我的妹妹文仁以及表妹曉鶯。他老人家去世時,舅母連趙蘭坤女士正懷著表弟。而即使這三個外孫女之中,對他有一些記憶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人吧?因為他去世時,我僅只四歲,曉鶯和文仁都尚在襁褓中,不可能記得什麼。但是,一個四歲的幼童能有多少記憶呢?說來很遺憾,也很悲哀,我對寵愛過自己的外祖父只有憑一些模糊的印象,和聽自母親記述的零星片斷的往事來追念而已。

我有一張已經發黃的舊照片,大概是在外祖父去世那年或前一年拍攝的。照片的背景是外祖父在上海時的寓所「公園坊」門前,相片裡的三個人自左至右依次為外祖母、外祖父及我,三人同站在石階最高層上,外祖母是一位嬌小的婦人,她和外祖父並立,幾乎高不及肩;瘦長的外祖父晚年背有些駝,他穿著一襲深色的長衫,架著近視眼鏡的清癯的臉上有嚴肅而和藹的表情;至於我呢,穿著一套母親編織的毛線衣,左手拉著外祖母的衫擺,戴著毛線帽子的頭卻吃力地仰望著外祖父的臉,所以只見帽端的大絨球,臉部反而看不清楚。這張相片恐怕是唯一留存的外祖父母與我的合照了。我記憶中的外祖父正如相片裡的模樣一般。我們住的地方和「公園坊」只有兩三分鐘的步行距離,外祖父母的生活是簡單的,有時難免寂寞。那時候已會走路,也稍懂事的我便經常陪伴他排解寂寞。虹口公園與我們住處只須跨越一條火車軌道,那兒有寬敞的草地、新鮮的空氣,和安靜的氣氛。於是,晨昏的散步,外祖父總是帶著我。他是一位瘦長的老人,我那時高不及他的腿長,正是愛亂跑和胡亂發問的時期,所以他總是彎下腰來牽我的手,費勁地跟著我走;雖然如今我已記不得那時問過他那些傻問題,但是,想來那個小外孫女的嘮叨定必騷擾了他著史作詩的靈感無疑。我的名字是母親取的,外祖父卻喜歡叫我「阿熊」。至今,我還依稀記得他呼喚我的慈祥的聲音,卻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叫他的外孫女?母親對此綽號也無法解釋。我現在猜想或許是某次他帶我去虹口動物園時,我偶然對熊的好奇發問,而使他如此喚我的吧?

母親對我的管教是寓嚴於愛的,而外祖父對我卻只有愛與呵護,他從來沒有苛責過我一聲,所以他常是我闖禍後的避風港。他會把我摟在懷裡,拭擦我的眼淚,撫摩我柔細的頭髮,責備母親的不是,無限溺愛地問我:「阿熊,你為什麼總是這樣淘氣?」

事實上,外祖父給我的印象和記憶與一般的祖孫關係並無異,那是充滿溫馨的一些片段生活。四歲的幼童當然不明白那位清癯的老人便是臺灣最偉大的人物之一連雅堂先生了。說來令人心酸,在我有限的記憶中,最清晰難忘的一頁竟是他老人家的逝世。猶記得有一段時間,母親不常把我託給外祖父,外祖父也沒有差人來接我去,我常在家裡由女傭照顧著。滿地的玩具替代了晨昏祖孫的漫步公園。有時我也會問母親:「阿公呢?」母親的表情沉鬱,總是含糊地說一些我不太懂的理由。終於有一天,我被女傭抱到外祖父家去。一進外祖父的臥房,我就被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氛震懾了。不算太大的房間裡擠滿了人,外祖母、我的雙親、舅父母、姨父母以及一些沒有見過的大人,有的在哭,有的人臉色肅穆,而我親愛的外祖父呢?他靜靜地躺在床上,白布蓋著他的身體。「阿公、阿公,阿熊來陪你啦!」我掙扎著,想奔向床前,可是女傭卻用力抱住了我。死亡意味著什麼呢?那時的我無由得知。我哭著,只是預感到再也看不到外祖父慈祥的笑容,他再也不能彎下腰來牽我的手了……。

三十年後的今天,我提筆寫這篇文章來紀念我的外祖父,心中有許多感慨。我彷彿又見到那瘦長的背影,那架著眼鏡的慈顏,還有虹口公園的晨景……。

當然,這篇文章不可能單憑我幼年的紀憶寫出來,我曾經參考關於外祖父的傳記軼事,也翻閱過他的詩文著作,同時,我的母親和我的舅父也給了我不少可貴的細節資料,我要深深地感謝他們二位。

傳略

外祖父原名允斌,後來改名橫,字武公。少年時自號葛陶,後改雅堂,晚年又號劍花。生於光緒四年(西元一八七八年)正月十六日亥時,是外曾祖永昌公的第四子。

連氏祖籍福建省漳州府龍溪縣。明亡後,外祖父的七世祖興位公毅然渡海來到臺灣府城(即今臺南)的寧南坊馬兵營居住。馬兵營是舊日鄭成功駐師的地方,環境十分幽雅,有高大的果樹和極深的古井,經過整頓經營後,從此連氏七代子孫便守璞抱真,在這兒安居下來。一直到日本占據臺灣後,想在此地建築法院,強迫當地居民遷散,連氏的家園也同時遭受摧毀,因而不得不家族四散,遷轉到西城外去了。後來,外祖父有一首「過故居詩」,便是為感懷舊日的家園而作的。

海上燕雲涕淚多,劫灰零亂感如何?馬兵營外蕭蕭柳,夢雨斜陽不忍過。

外祖父出身於書香門第,自幼接受優良而嚴格的家庭教育,他好學不倦,而且秉性聰穎。「史記項羽本紀」的文字幾達萬字,他竟能過目成誦,所以在兄弟輩中,最得寵愛。

光緒二十一年,中日甲午戰役,清師敗績,訂立馬關條約,割臺灣以求和。臺灣人不肯服從清廷的命令,掙扎圖存,於是在翌年五月宣告獨立為臺灣民主國。外曾祖永昌公不幸於同年六月去世,當時我外祖父年僅十八歲,正值少年壯志,於是他利用居喪之暇,開始學習作詩,並曾親手抄寫「少陵全集」。身罹家國之痛,挑燈夜讀,詩聖的詩章諒必深深地引起了他心底的共鳴!

在他家居讀書的時候,也正是臺灣民主國和日本人對抗最熾烈的時期。許多人避地遷散,以躲兵禍,唯獨連氏一族仍然屹立不移;他更在這個時候蒐集了不少臺灣民主國的文告,這些戎馬倥傯之際的收穫,竟成為他後日編纂「臺灣通史」的珍貴史料。

光緒二十三年,他第一次離開故鄉,到上海、南京等地遊覽,稍後就進入上海聖約翰大學攻讀俄文,可是不久卻奉母命回臺灣,與我外祖母沈少雲女士結婚。沈家是臺南望族,世代經商,與德商做鴉片土、樟腦等貿易。少雲女士是德墨先生的長女,她出身富賈之家,明詩習禮,是一位典型的賢淑婦人。據說,在洞房之夜,新娘彷彿瞥見一隻腦後梳著一條紅辮子的白猴跳入帳裡,瞬即消失蹤影,只見她的新婚夫婿躺在那兒。關於這件事情,外祖母一直不解因由,也不曾向外祖父提起過,然而外祖母卻畢生相信,她所敬愛的丈夫乃是玉猿的化身。而據說,外祖父晚年時期,每當夏天家居時,穿著白色衣裳,盤曲一條腿,抱著另一條腿,坐在床邊抽鴉片煙,或吃花生米,那種神情也真像極了玉猿呢!

外祖父婚後暫時不作遠遊之計,於是更專心吟詩作文,與陳瘦雲、李少青等十位同好,設立「浪吟詩社」,互相切磋鼓勵。

第二年,進入「臺澎日報社」主編漢文部。他雖然痛恨日本人,然而感覺此時此地同胞受異族蹂躪,假如不能了解日人的文字和習俗,而只盲目反抗,也是徒然,所以在寫作之餘,也開始學習日文。

光緒二十八年,他隻身赴廈門,這是他婚後第一次的離家遠行,但是他憤恨清廷政治腐敗,沒有多久就回來了。

兩年之後,日俄戰爭爆發,外祖父遂又攜眷移居廈門。在那裡,他創辦了「福建日日新報」。當時正值中山先生領導革命的初期,他以一介書生而執筆鼓吹排滿,南洋的同盟會人士看到了這份報紙都十分滿意,特派一位福建籍的林竹癡先生到廈門來,商討將它改組為同盟會的機關報。但是由於外祖父的言論十分激烈,清廷老早就對他有了戒忌。有一次,當他正在理髮的時候,清吏派了人到理髮店裡來逮捕,幸虧有人通風報信,他顧不得頭髮才理一半,就匆忙躲開了。後來,滿清政府竟索性向駐廈門的日本領事館抗議,把這個報館封閉起來。

在此不得已的情況下,外祖父只好又攜眷回到臺灣,再度主持由「臺澎日報」改名的「臺南新報」的漢文部。這個報社是當時臺灣報界的主流之一,許多有名的文人學者都曾經在他主持的園地裡發表過可貴的見解和言論。

光緒三十二年,他與趙雲石、謝籟軒等十餘人創設了「南社」。三年後,又與林癡仙、賴悔之、林幼春諸先生創立了「櫟社」。這兩個詩社都是當時有名的文人組織,臺灣中、南部著名的文人多參加在內,頗極一時之盛;由此也可見他對詩文研究的熱心。這期間,他和家人已離開臺南,遷居臺中,進入了臺灣報界的另一重心──「臺灣新聞」的漢文部。外祖父的不朽巨著「臺灣通史」便是在這個時期開始撰寫的。司馬談臨終時,曾執其子司馬遷的手,囑咐他要完成遺志,編修「史記」;外祖父幼年時代,外曾祖父永昌公也曾購置一部「臺灣府誌」送給他說:「汝為臺灣人,不可不知臺灣歷史。」後來他以著作「臺灣通史」為己任,實在與司馬遷之著「史記」同樣,都是深受先父遺志的影響的。

光緒三十四年秋,他曾經遊覽過日本,然而每思及臺灣正受異族控制,便鬱鬱不歡。

辛亥革命那一年秋天,外祖父得了一場大病,一直拖延到冬天,病才好。病後,頗有遠遊大陸以舒暢心中抑塞憤懣之氣的願望。於是,民國元年三月,再度經由日本,轉赴上海,遊歷南京、杭州等地。當時適逢民國初建,四方慷慨有志之士,雲合霧起,他一方面主編華僑聯合會發行的「華僑雜誌」,另一方面又時常與當時豪傑名士相會,共論天下大事,興奮之餘,身體竟完全康復了。

民國二年春,他赴北京參加華僑選舉國會議員,事後遨遊張家口及平漢鐵路沿線,漢口、九江、蕪湖、安慶各地。入秋之後,更赴牛莊,轉上奉天、吉林,而入吉林報社。

次年春天,他回到北京,接受當時主持清史館的趙次珊(爾巽)先生之延請,入館工作,因而得有機會閱覽館中所藏有關臺灣建省的檔案,這對於正在編寫「臺灣通史」的他來說,實在是一大收穫。這時期,他曾經寫過一篇「上清史館書」,建議編纂「清史」時應有一篇「拓殖志」,以記述海外華僑的燦爛事蹟,這充分表現他對歷史見解的正確,和對國家民族意識的熱烈。不久,離開清史館,再度去遊覽我國東北等地。後來由於外曾祖母年老體弱,家人頻頻去信促歸,才返回臺南,再入「臺南新報社」。第二年,丁母憂在家居住,把兩三年的遊覽見聞整理出來,發表了一篇「大陸遊記」,又將旅途中所作的一百二十六首詩,薈編成「大陸詩草」。在「大陸詩草」自序裡說:

嗟乎!余固不能詩,亦且不忍以詩自囿。顧念此行,窮數萬里路,為時已三載,所聞所見,徵信徵疑,有他人所能言而言者,所不敢言亦言者。孤芳自抱,獨寐寤歌,亦以自寫其志而已!

的確,在這一百餘首中,有許多慷慨悲壯的詩句,例如「柴市謁文信國公祠」:

一代豪華客,千秋正氣歌。艱難扶社稷,破碎痛山河。世亂人思治,時乖將不和。秋風柴市上,下馬淚滂沱。

宏範甘亡宋,思翁不帝胡。忠奸爭一瞬,義節屬吾徒。嶺表驅殘卒,崖門哭藐孤。西臺晞髮客,同抱此心朱。

忠孝參天地,文章自古今。紫雲留故硯,夜雨寄孤琴。景炎中興絕,臨安半壁沉。巍巍瞻廟貌,松柏鬱森森。

我亦遘陽九,伶仃在海濱。中原雖克復,故國尚沉淪。自古誰無死,寧知命不辰。淒涼衣帶語,取義復成仁。

臺灣淪於日人之手,他以一個愛國書生而遠遊故土,心裡難免感慨萬千。後來章太炎先生讀了這些詩,曾經嘆道:「此英雄有懷抱之士也。」可以說深得其心了。

自從民國三年倦遊歸來以後,外祖父便孜孜於著述的工作,終於在民國七年,完成了「臺灣通史」此一巨著。在臺北由他自己校讎印刷。自荷蘭人拓土以來三百年,這個位於「婆娑之洋的美麗之島」曾經過鄭成功的開啟,清代的經營,隨後又遭遇過外交兵禍的相逼,小小一個島,卻有太多的變故,而文化及政治等一切的規模並不亞於中原各地,但是她始終沒有一部系統完備的歷史。外祖父在青年時代便已注意到了這個事實,而以為臺灣著史為己任。十年來,他在斷簡殘篇之中,行旅倥傯之際,蒐羅資料,慘澹經營,有許多且是海內外珍貴的孤本。在「臺灣通史刊成自題卷末」有幾句話是他的衷心之言:

傭書碌碌損奇才,絕代祠華謾自哀。三百年來無此作,拼將心血付三臺。

馬遷而後失宗風,游俠書成一卷中。落落先民來入夢,九原可作鬼猶雄。

一代頭銜署逸民,千秋事業未沉淪。山川尚足供吟詠,大隱何妨在海濱。

詩書小劫火猶紅,九塞談兵氣尚雄。枉說健兒好身手,不能射虎祇雕蟲。

十年著史的甘苦盡在詩中,從「三百年來無此作」、「馬遷而後失宗風」等豪語裡,可以想見他當時自信和自負的一斑。這一部「臺灣通史」實在是他多年嘔心瀝血的結晶,而「連橫」這個名字也該可以和臺灣的山川共不朽了。

書成的次年,舉家遷移來臺北,由於那間房子面對著大屯山,因此取名為「大遯山房」。

民國九年的年底,「臺灣通史」的上冊和中冊相繼出版,次年初夏,下冊也出版,外祖父的心願終於實現了。日本朝野對這一本書極表重視,然而祖國人士卻因為彼此隔閡的關係,反而很少人注意。唯獨章太炎先生認為這一部史書是民族精神之所附,將為後人所傳頌,章先生實在可以說是我外祖父的文章知己了。

通史出版以後,他又整理古今作家所寫有關臺灣歷史山川的詩,編成「臺灣詩乘」六卷。獨自著述的工作雖然很艱難,但是他並沒有感覺完全的孤獨,因為溫婉賢淑的外祖母總是靜靜地陪伴在他的左右,給予精神上的鼓勵和安慰。對我的外祖母,他一直是由衷感激的。這可從他的詩中看出:

男兒鑄史女繡詩,武公之子乃爾奇。賴君為母兼為父,晝課男兒夜女兒。(「寄少雲四首」之三)

如果沒有這種暗中默默的贊助與慰勉,他的著述工作可能不會進行得那麼順利和迅速。成功的男人身邊常常有一位偉大的女性,而站在他身旁的竟是這樣一位嬌小玲瓏而端莊的婦人!後來陳藹士先生讀過了「通史」的稿本,曾經手題四首詩,其中就有一首說:

難得知書有細君,十年相伴助文情。從來修史無茲福,半臂虛誇宋子京。

民國十二年春,由於「通史」已刊,「詩乘」也纂成,他稍覺輕鬆,想暫時放下筆管,使身心得到休息,因此伴我外祖母赴日本遊覽觀光。在「東遊雜詩」中有一首便是寫當時心境的:

五嶽歸來已七秋,又攜仙眷上蓬洲。此行為愛櫻花好,料理詩篇紀俊遊。

這時他的兒女們都已經長大成人,家母夏甸女士已出閣,三姨秋漢女士在淡水高等女學校讀書,而舅父震東先生則適巧在東京慶應大學經濟學部留學。於是相聚異國,他們三位遨遊於鎌倉、箱根等名勝古跡,對外祖父個人來說,著述之願已償,又得享天倫之樂,心中的歡愉,莫過於此時。

東遊歸來之後,民國十三年二月,他創辦了「臺灣詩薈」,這本雜誌多由當時的文壇名流執筆,刊載一些有關臺灣古今的文章,而他自己也先後發表了「臺灣漫錄」、「臺南古蹟誌」和「餘墨」等文。餘墨雖然是補白性質的短篇小文,可是內容涉及的範圍極廣,可以窺見外祖父對治學與對文藝的意見。

外祖父對保存臺灣的文物,幾乎認為是他生命中的一種天職,因此他非但自己傾心於蒐集、編纂、著述的工作,更時時注意著其他人的作品。這時期有一位夏琳先生編了一部「閩南紀要」,記載著鄭氏祖孫三代的臺灣重要文獻,也邀請外祖父為之親自校訂,於民國十四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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