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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島嶼寫作──當代文學心靈的紀錄

2011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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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瞭解作家,可以更瞭解作品?細究其實不然。西方最偉大的文學中,寫史詩的荷馬,有沒有這個人都存疑。莎士比亞的劇本,也很多人懷疑到底是誰寫的。在中國,誰又真的認識施耐庵、吳承恩?正因為作者不詳,所以作品可以容納的解讀越豐富。

 

探尋靈感運作的奧秘

到底是「作品不屬於作者」,還是「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兩種說法其實並不矛盾。固然,我們可以不知設計師是誰,一樣欣賞金字塔或麥田圈;不知創造者是誰,一樣讚嘆一朵無名的小花或一牆塗鴉。但是,人的好奇心是無窮的。面對有名有姓的創作,我們難免會想要探究,曹雪芹和賈寶玉,有幾許異同;莫札特到底是玩世不恭的唐喬凡尼,還是純情的塔米諾王子;而梵谷困窘的生活,又是如何讓色彩燃燒。因為這都關乎創造的奧秘。

然而奧秘是不可能被揭露的,因為連創作者自己也不盡瞭解。瘂弦說詩的靈感「夜半來,天明去」,不可捉摸;商禽往往在散步時得詩,但多少人天天在走詩人的同一條山路,怎麼卻一無所獲?畢卡索曾應法國導演克魯索(Henri-Georges Clouzot)之邀,在鏡頭前作畫,完成曠世奇片《畢卡索的秘密》(Le mystère Picasso , 1956)。但看過的人,又何曾真能理解畢卡索的秘密?

所有對於創作者的研究、傳記,都試圖將現實和作品連接起來,無論是凸顯其間有多少雷同的類比、或是有多大反差的對照。我們渴望知道那精心雕琢的作品背後,是由怎樣無法精雕細琢的人生所餵養。在好奇心底下,書迷跟流行歌手的粉絲其實沒有兩樣。只是八卦雜誌無法滿足我們,我們需要深入作家的靈魂,探看靈感是如何作用的。

 

撐竿一跳紀錄片

或許,會喜愛文學、藝術的人,都有某種懶。懶得去實地體驗、理解,而希望得到別人整理好的精彩結論。但是一旦得到了,又會有點不平:為何我體驗不到,或明明體驗到卻說不出口,作家、藝術家卻能從容道出。他們到底有什麼三頭六臂?對作者的好奇,油然而生。知道他們如何歷經千辛萬苦,十年一劍,彷彿就可以寬慰自己的無能。

紀錄片就在這裡撐竿一跳,越過了藝術品,直抵作家本身、及其所取材的現實。紀錄片的長處,不是文字所能為的深度論述,而是人物、空間、聲音與光影的魔法。不可能鉅細靡遺照顧作家的每一面向,或深入每一部作品,而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展佈這位作家生命與作品交織出最讓人難忘的片羽吉光。有點像黃粱一夢,只不過,紀錄片通常開始於夢醒之時。這是紀錄片無可避免的宿命──它只能是追挽真實的手勢,而無法真的捕捉到當下的真實。我們無法回到英子在城南玩耍的時代,只能目睹今日景物全非的北京。無法重睹五陵年少、意氣風發的余光中,只能面會一位和藹的睿智老人。紀錄片於是更像在遺址上搭建神殿,透過本人與親友的追述,重新詮釋──而非再現──某個逝去的時空。

在夢醒後釋夢,影像的能耐,自然和文字的詮釋,大相逕庭。文字只能敘述想像,影像卻可以呈現真實。這是藝術紀錄片最誘人的地方。作者的現身說法,無論如何比演員的扮演,有說服力得多。然而同時,作家不是演員,有時演自己還不見得演得好,尤其在攝影機的「脅迫」下,不自覺的武裝,在所難免。紀錄片的成敗,於是也在於導演能否誘導作家「入戲」,讓原本分離的昨日之我與今日之我,可以在鏡頭前合體。所以紀錄片的拍攝無法急就章,有夠多時間與被拍攝的對象相處,才能建立彼此的默契,讓對方放下心防,袒露出不假遮掩的本色,甚至願意進入、回到那個創作時的內在自我中去。有時,合作還不夠,必須像精彩的辯論一樣,你來我往,相互角力,才能激發「對手」的實力。所以,之於對象的「尊重」,對一部紀錄片而言,往往是不夠的。導演採取的高度,往往決定了對手回應的高度,也決定了影片的高度。

 

影像如何呼應文風

去年朱全斌、韓良露為陳映真拍攝的紀錄片《聖與罪:陳映真文學與人生救贖》,以精準的觀點和精緻的製作,為文學家紀錄片樹立了一道標竿。今年由行人出版/目宿媒體規畫的「他們在島嶼寫作」六部紀錄片,又是企圖不凡的一次試驗,為六位不同風格的作家:林海音、周夢蝶、余光中、鄭愁予、楊牧、王文興,做了深入的採訪與紀錄。有了時間、有了周全的前期規劃、有了深具企圖心的導演、有了作家的配合,萬事具備,我們就可能期待,窺見靈感出現的奇蹟。一整個時代最具影響力的文學聲音,能不能透過影像,讓我們親炙?

這六部影片普遍採用了大量的訪談(作家本身、親友、評論者、後輩粉絲……)、時代的歷史影像、作家行止的實地探訪、以及作品的再現──再現方式則從誦讀、劇場演出、到動畫,不一而足。這些並不脫一般傳記紀錄片的典型手法,但由於拍攝者長期深耕,敘事與觀點也獨具隻眼,質感和一般報導影片,遂有了明顯的差別。

其中最困難的,應該是林海音的紀錄片《兩地》。林先生已經過世,導演楊力州大量採用作家從前返回北京城南的影像資料,對照現今作家女兒夏祖麗重訪故地的影像,重重回溯,建立起多層次的真實感。更令人驚豔的,是以橫幅捲軸方式敘述呈現的動畫小說,比起《城南舊事》的電影版更為巧妙動人。

最難以影像詮釋的文學世界,則應該是楊牧。楊牧的日常生活相當規律,文字則相應地收斂婉約。詩人幼時出身花蓮的印刷廠,大半生隱身學院,人世的驚濤如在隔岸。曾經激烈的文體開拓,在創作長流中難免為其抒情本質所掩。導演溫知儀《朝向一首詩的完成》以詩般影像回應楊牧的內在世界,佐以戲劇場景模擬作家兒時難忘的片刻時光。詩人讀詩的聲音不時轉化為後輩詩人、與導演自身讀詩的聲音,幽微的美感差異,在其間次第浮現。

對於余光中這樣一位「著作等身」的多面向文人,導演陳懷恩大膽地採取他年輕時期的文章〈逍遙遊〉作為主軸,一方面細數作家的畢生經歷和風格變遷,一方面真實拍攝作家到大陸遊覽、與在高雄定居的各種情景,兩相對照,「逍遙」心魂自然貫穿其間。與上追李杜的壯志相比,詩人日常隨機的幽默,更加可愛,也更能凸顯文如其人的達觀與從容。導演迴避了作家在文壇論戰的爭議事端,聚焦於生活與景致,優雅而層次豐富的攝影,也呼應了作家文字的流麗。

相較之下,陳傳興記述鄭愁予的《如霧起時》,顯得別有用心。除了刻畫詩人自幼的顛沛流浪,也藉著從大陸、台灣、到美國的意外人生歷程,張譜出時代的脈絡。大量的歷史影像回顧,為這位大眾印象中的抒情詩人,挖掘出豐富的生命底蘊。抒情詩行和畫面時而協調、時而衝撞,例如以閱兵隊伍對比詩的撿字排版,拿夜市叫賣對照詩的優雅聲韻,詩與現實的意義彼此更為豁顯,可說是不著痕跡「夾議夾敘」的傑作。

林靖傑《尋找背海的人》透過新生代小說家伊格言的眼光為引,拍攝王文興。王文興的特立獨行,舉世罕見。他提倡「精讀」、身體力行「慢寫」,而極度自然主義風格的語言追求,竟成就最為突兀費解的小說文體。導演先以法國譯者對作家生平與時代的介紹開頭,讓觀眾意識到他們即將面對一位舉世崇敬的人物,然後再穿插動畫、表演,表現不同時期作品的片段。動畫筆觸鮮明,相當能呼應王文興處處設障的文筆;舞台演出的《家變》又近乎表現主義般強烈,思古地重現了紀州庵故居的生活空間。

更令人震撼的是,片中以監視攝影機的角度,偷窺般拍攝到王文興的創作過程。王文興多次自述他喜以筆在稿紙上打拍子、畫曲線,然後再以文字「翻譯」其音樂節奏與畫面線條的獨特創作方式。然而,在影像紀錄下,那苦思的狀態顯得何等激動、暴烈,令人震怖。那似乎是作家自己也無從意識的一個深淵,藉著寫作才得以釋放出來。

這種十分內在的創作儀式紀錄,確是可遇不可求的,卻真能表現文學既神秘又珍貴的質素。作家苦行僧般為創作而活在獨特的狀態裡,無論是周夢蝶與王文興的儉樸、余光中與鄭愁予的浪遊,或是家人貼心呵護楊牧午睡的習慣,都是一種視創作比生活更重要的執著。林海音在風聲鶴唳的年代,為了鼓勵年輕作家,不惜風險刊登她喜愛的篇章,則更是將傳述別人的創作,視為比自身安危更重要的信念。這幾位「為人作嫁」的導演們苦心孤詣,諒必也有著同樣的信念,才能完成一批當代創作心靈的深刻紀錄。

優秀的紀錄片就如同嘔心瀝血的文學創作,必須以生命灌溉,無法急就章。這些深耕的文學風景是台灣的寶藏,但當然是不夠的。有太多名單可以加進來,被探究、被傳述。這應當是文建會、國藝會、與公共電視未來共同的任務。

                                                                     文訊雜誌2011年3月號

文章引自:鴻鴻部落格http://blog.chinatimes.com/hhung/archive/2011/03/16/62604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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