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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 ‘夏曼.藍波安’

經典讀書會/夏曼.藍波安《冷海情深》

2011年5月31日

【文/紀大偉、吳岱穎、陳允元、陳欣禾】

「經典讀書會」,由紀大偉領銜主持,帶隊精讀解析當代文學經典,本月登場的是夏曼.藍波安的《冷海情深》。(編者)

中心,邊緣,更邊緣

紀大偉

我在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台灣文學研究所教「同志研究」,或許是台灣研究界的異數。但我還是心繫台灣本土,便在「同志研究」課堂指定閱讀夏曼.藍波安的《冷海情深》──難免又讓修課的同學跌破眼鏡。我的用意其實很簡單︰我本來就期待同志研究的新血也去關心其他弱勢族群文學,同時也希望原本不讀同志文學的學生也來試飲同志研究這瓶大吟釀。弱勢文學的文本和研究者,本來就該交叉對話,互相滋潤。

我們精讀中興大學台文所朱惠足教授比對蘭嶼作家夏曼.藍波安和西表島作家崎山多美。如果中國是中心,台灣是邊緣,那麼蘭嶼就是邊緣的邊緣。但西表島在哪裡,我們恐怕就不知道了──我們的無知,就表示西表島真的很邊緣。如果日本是中心,沖繩是邊緣,隸屬沖繩的西表島就是邊緣的邊緣。台灣面對大中國主義,而朱惠足指出,蘭嶼和西表島是「離島」,也都面對了「大島」國族主義(大島即台灣,沖繩)。

大島霸道,但離島人不能意氣用事,跟大島劃清界線。大島欺壓入侵離島,離島人卻要身段巧妙,跟大島斡旋,去大島爭取教育就業等等機會。離島人委曲求全,但這本來就是邊緣人的求生之道。

離島人的心情,在同志研究中並不陌生。如果異性戀生活圈是中心,是大國,那麼同性戀生活圈就是邊緣,是大島。在大島之外,還有離島︰如跨性別生活圈、身心障礙同志生活圈、愛滋同志生活圈等等。這些離島人士也只能委曲求全,去大島借把蔥,去大國借把米──要不然,離島的生活要怎麼過?

我的挪用閱讀(也是借蔥借米的動作)可能讓朱惠足和夏曼.藍波安錯愕,但我無意不敬,反而是要表示邊緣向邊緣學習的決心。

(作者為政治大學台文所助理教授,美國UCLA比較文學博士)

給大海一巴掌

吳岱穎

海洋,是包容,也是衝突。世界知名海洋科學家與探險家Sylvia Earle曾說她不吃魚,因為魚是朋友;她更呼籲大家不要吃鮪魚、旗魚、鯊魚這類食物鏈頂端的高階魚種──她質問,在陸地上,有誰吃獅子或老虎?相較另一位海洋冒險者夏曼.藍波安,以自己潛水射魚,與親族享用鮮魚為使命。兩種衝突的觀點,令人好奇。一邊是基於科學,站在國際海洋保育的最高點,向世人發聲;一邊則融入民俗,俯仰於傳統日常生活作息的底層,叩問族群靈魂。

保育,是對現代性的反省。在工業革命、科學至上的主導下,晚近對於漁業資源的管理,是利用「最大可持續產量」(Maximum Sustainable Yield, MSY)的數值模式,來計算人類可以從海裡捕捉多少魚。然而,如今過漁(overfishing)的情況普遍存在於各大洋,顯見這般管理方式是失敗的,也因此,各種輔助漁業管理的措施,包括對漁獲體長大小的限制、季節性關閉漁場、禁漁區與海洋保護區的劃設等,都是在彌補依據MSY所做的數量控管上之不足。

《冷海情深》中的夏曼.藍波安,不射手掌般大的魚,更目送大如自己靈魂般的朋友游向外海,充分融會了原住民的智慧及保育概念。小魚非但不具經濟效益,甚至將剝奪繁衍的機會,扼殺生態資源。大魚產卵較豐,對魚群數量的維持甚有貢獻,所以保護大魚乃是一種資源的永續經營。從傳統出發,由社區、地方或是部落發起的海洋資源管理(community-based management),正流行於國際之間:把海洋歸還給部落,以原住民之心,與海洋相處。比如在飛魚汛期,不獵取底棲魚群,提供休養生息的機會,即是達悟人的智慧。還給大海一巴掌(大的魚),放縱一下(大如)自己(的魚),小小忍一季,豐收連三季。

(作者為台灣大學海洋所碩士,美國杜克大學環境管理碩士)

門口的氣壓與水溫

陳允元

如果「部落回歸」是建立主體、克服「門口情境」的必要方式,夏曼.藍波安的《冷海情深》告訴我們,回歸者所面臨的內部壓力,並不下於身體試煉的嚴峻。1989年,夏曼毅然離開台灣,回到世居的島嶼,重新學習達悟的造船、潛水、射魚傳統,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孫大川曾說,「夏曼.藍波安恐怕是我們這一批人當中唯一通過『身體儀式』的人」。然而,當夏曼靠著毅力通過嚴苛的身體實踐,一步步讓海洋熟悉了他的氣味,並洗刷「漢化」污名,贏得族人的接納與尊重;這幾年刻意「失業」(棄絕貨幣經濟)的他,卻不斷受到母親與妻的責難:「你是海底獨夫,更是陸地上貪婪的懦夫」,要他遠離海洋,到台灣做工養家。其實,這種「不內不外」的尷尬不僅存在於原住民/漢人之間的語境轉換,更存在於部落內部。當外來的「惡靈」已無所不在,回歸者崇高聖潔充滿勇氣的回歸之路,會不會只是給至親帶來厄運的虛妄與孤行?

門口的氣壓與水溫,只有自己知道。

海洋廣闊深邃,凶險美麗。當競爭激烈的現代世界逐步淘汰一切不合時宜的動詞,變得破碎扁平;夏曼回到出生的島,把自己交付海洋:「幾年來,我已把自己的一些靈魂交給了海神,而心臟的跳動由自己來控制」。海洋,在漢人眼中無垠的「空間」(space),對夏曼及達悟人而言卻是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place),洋流、潮汐、礁石、魚群都可辨識,彷彿有路;它是呼吸,是生活,是文明的起點;也是一個能獨處的、自我凝視的房間。

夏天,到花蓮豐濱的大港口部落參加豐年祭。搭上開往部落的巴士,裡面幾乎全是返鄉參加慶典的年輕人,神情雀躍。或許我們不能期待有太多人能與夏曼一樣,但這份回家的心意,便已值得珍惜。

在彎彎長長漆黑無燈的海岸公路,巴士裡的年輕人在想著什麼呢?

(作者為政治大學台文所博士生,曾獲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

夢想的界線

陳欣禾

相隔十三年,《冷海情深》於2010年深情再版,當年,夏曼.藍波安不僅以此書為台灣文學開啟了海洋書寫的新視界,也寫下了原住民族對自身文化的認同及返鄉的甘苦。今日看來,夏曼.藍波安的舊作不顯陳腐,反是清新可人,在都市生活中那躁鬱、紛亂、糾結的窒息氣氛之中,他提供了人們逃脫的可能性;在扭曲、變形的文學實驗室之外,他以質樸、乾淨的文字開引了一股清流。

《冷海情深》中的海是無情的、冷冽的,變化多端、充滿凶險,連最具經驗的獵魚人都會感到恐懼,但捧讀此書之際卻讓人感到溫暖,因著其中有作者的熱情在字裡行間繞行,帶著我們躍入海中,感受女人魚、男人魚、老人魚……魚族與魚槍交會時鮮血的溫度,體會生命與海洋最自然純真的一面。

夏曼.藍波安在書中再現了島嶼原初生活型態,與世界貨幣經濟體系的矛盾與摩擦。族人、雙親、妻子、兒女,他們認同而讚許這個從台灣島歸來的達悟人。夏曼.藍波安是滿載鮮魚而回的漁人,但他同時也是不聽雙親勸阻、罔顧妻兒需求的獵人,無懼於黑夜與惡靈、無懼於禁忌與詛咒,他總是像熱戀中的男子般奔向大海的懷抱。

妖嬈的海洋,深深吸引著這個急欲擺脫「退化」惡名的男子,一次次地潛水射魚。榮譽與成就感的背後,卻籠罩著意恐遲歸的家人,以及捉襟見肘的經濟窘境。在父母妻兒的聲聲叨念中,我們不禁懷疑:這個高知識分子在轉身追尋達悟族精神的路途中,是否遺落了些什麼?他想要作一個「優質的神經病人」,抑或一個「劣質的正常人」?家庭、文化、經濟、傳統、文明……孰重誰輕?在夏曼.藍波安的文字裡,我們徜徉、悠游、並且思考夢想的界線。

(作者為政治大學台文所碩士生)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五月號319期】

文章引自:http://mag.udn.com/mag/newsstand/storypage.jsp?f_MAIN_ID=97&f_SUB_ID=239&f_ART_ID=316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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