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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猴子  /田威寧 

    八歲那年,大伯帶隻猴子回來。老家只有爺爺和我,每天過得都一樣,多了猴子的生活,也沒改變太多。

    大伯在猴子脖上繫了條長鐵鏈,另一頭栓在桂花樹上,邊栓邊說:「我事多,就讓牠待在這吧!」爺爺未置可否,我和猴子倒是同時搔搔頭。

    每天早上爺爺會在院子掃落葉宣告一天的開始,枯葉刮地嘎嘎作響,成為倒嗓的鬧鐘。爺爺修葺花草時,大大的剪刀喀擦喀擦,有種自成一格的節奏,暗合早晨的調,也有點京派的味道。花花草草生猛地張著竄著,互相越界屢見不鮮;雖然杜鵑的艷像是性格剛烈的女子,栀子花的白有著小家碧玉的矜持,爭起地盤時,全變身為叉腰罵街的潑婦。相較之下,猴子顯得安份許多,總是蹲在牆頭,悶悶地往外看,視線彷彿落得極遠,又彷彿落得極近。猴子黑黑亮亮的瞳孔讓人直覺牠有洞穿一切的本領,孤絕的背影像處於一切潮流之外。院子裡的桂花仲秋時香得不像話,常讓爺爺和猴子鼻子過敏,同時發出撕紙般的聲音。他倆一起打噴嚏時簡直像在照鏡子。

    猴子始終沒有名字。

    餵食的工作由我來,一日兩餐,無論我餵什麼牠總是吃得精光,吃完甚至會將食皿倒扣表示不要了。年幼的我應視其為寵物,然而不知為何,對於那隻猴子就是無法打從心裡感到親近。每次把東西放在食皿後即速速離開,像晚一秒地就會裂開似的。後來的我甚至會刻意避開牠的視線,也許是因那眼神實在太像人了!猴子其實很乖,只要按時餵牠,不吵也不鬧;就算有時忘了,牠也只是眨巴眨巴地等著我想起,靜靜地。我曾經刻意忘了餵,希望能看到牠跟平常兩樣些的行為,但最後仍是我投降。

    村裡的住戶都在院子種了許多「好吃的樹」,我家也不例外。爺爺上了年紀之後,行動不太方便,因此改由我來摘石榴與芭樂。忘了從哪天開始,猴子無聲無息地加入,摘完後還會堆成尖尖的小塔,軟的和硬的分開,相當聰明,不偷吃也不邀功。我得承認這點我輸了。猴子摘果子的側臉看來專注極了!堆果子的樣子像是小朋友堆積木,有時令我湧起摸牠的衝動,但畢竟沒有;事實上,除了大伯,家中沒人摸過牠,雖然猴子的毛看來紅紅軟軟的,像是上好的絲綢,觸感應該相當舒服。

    剛開始,大伯約每週會回來看猴子。見了主人的猴子既沒有表現出興奮狀,也沒有吱吱亂叫;把鐵鏈拿掉時不會野性大發,丟給牠香蕉和蘋果也不會狼吞虎嚥,只是輕輕接著,以一種作客的態度。這隻猴子像是長住家中的客人,住得再久也不會擁有家中的鑰匙,再放鬆也不會在浴室引吭高歌。牽牠的手要帶牠散步,牠總一副意興闌珊貌。「這隻猴子真不像猴子!」大伯的語氣聽來有些失望。我想大伯八成有著「期待的謬誤」,他不明白他帶回來的不是一隻狗。大伯一開始還會興致勃勃地幫猴子做造型,他愛把猴子的頭髮剪成安全帽的形狀,令人看了發噱。不過,隨著猴子的無動於衷,大伯回老家的間隔越拉越長,到後來根本像忘了有這回事兒。大伯態度的轉變完全在意料之中。

    黃昏時,爺爺在書房看書,透過百葉窗篩進的光讓爺爺像是穿了條紋衣,有時又像隻蝦——我老認為爺爺像隻蝦,爺爺瘦瘦高高的,長年駝著背,小小的眼睛分得有些開,陽光透過百葉窗射進時會在爺爺身上投出橫條陰影,看來十分有趣。自從猴子來了之後,爺爺寫書法時多了很多無意義的停頓。循著爺爺的視線看去,猴子坐在牆上的背影被夕陽拉得好長,頭低低的,駝著背,似乎陷入了哲人慣有的沉思;那樣的背影不涉蒼涼,無關悲傷,反而透著來自生命底蘊的靈光。有時,牠的手動了動,真要懷疑牠也在寫字。爺爺最常寫的是我完全看不懂的草書,懸著的腕如曼妙的腰,動人地婆娑著;停頓時滴下的墨慢慢地暈開,像是一種神諭。

    缺乏玩伴的我窮極無聊時會在院子裡對著牆壁丟球。有一回,沒算好反彈的力道,球飛了出去,竟被猴子接得正著。猴子不將球丟還給我,也無意占為己有,只是把球輕輕地放在院子裡的溜滑梯上,牠的食皿旁邊。猴子轉過身去,露出牠的紅屁股,尾巴往上勾,看來像個問號。我始終沒有去撿,出自一種奇異的自尊心。

    爺爺生日那天,大伯專程送了個大蛋糕回來,不過,是爺爺不愛吃的鮮奶油蛋糕。大伯老忘了有胃疾的人不能吃奶油。我問大伯猴子幾歲?牠個子不小,應該有點年紀了。大伯滿嘴奶油含糊地說:「哪知道?朋友抓來的。」我還想多問點什麼,但大伯一下要我幫他泡茶一下要我幫他買煙。對話始終未完。

    很難得知猴子想不想家,喜不喜歡跟我們在一起,因為猴子與爺爺像是在進行「誰先講話就輸了」的比賽。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們沒有聲帶,偶爾發出的簡短音節,像沒栓緊的水龍頭,滴答聲引起的回音在空盪的屋裡被放大無數倍。

    下雨的時候,我總是感到猶豫,因為爺爺沒指示我讓猴子進屋,猴子也看不出想進屋的意思。猴子來家裡後的第一個雨天,我拿了把傘到院子,把傘撐開,正準備放著時,發現自己行為的愚蠢,訕訕地回屋裡。透過雨水縱橫的窗看猴子,一切變得有點兒不真實。滴滴答答答答滴滴中,我看到猴子一躍而下,以一種極其優雅的弧度落在溜滑梯的階梯,一手攀著邊緣,翻身將自己藏進溜滑梯中間的直角三角形裡。「簡直是個大俠啊!」我不禁這樣想著,嘴巴不自覺微張。

    一個盛夏夜晚,蛙和蟬忘情地叫著,叫著叫著整個夜瀰漫著一種永恆,彷彿教堂的鐘聲正悠揚。那樣的夜太美麗,萬事萬物都在瞬間得到相應於心的諒解。爺爺突然下樓,拄著他平常擱著的核桃木柺杖。爺爺在院子裡吃著綠豆糕,我端了碗銀耳蓮子湯過去。爺爺突然哼起了小曲,以一種自顧自的節拍。猴子在牆上露出有點兒狐疑的臉,胸口起起伏伏的,一會兒,猴子跳了下來,鐵鏈拖地的聲音在夜裡顯得格外詭譎,讓我想到所有不該想到的鬼故事。爺爺的柺杖斜靠在搖椅,被鐵鏈勾倒了。月光下,爺爺臉部的線條有著說不出的溫柔。爺爺彎下腰,不是撿柺杖,而是把猴子的頸圈鬆開。爺爺的手不太靈光,頸圈尚未鬆開綠豆糕倒是散了一地。那一刻,我覺得猴子的眼裡有些什麼。

    隔天,猴子依然在矮牆上出現。然而,沒有拴住猴子這件事遭到鄰居抗議。我只好再次鏈住牠。雖然猴子相當配合,頭自動低下來,但我的手抖得不像話,且完全無法看猴子的眼睛,我怕我會掉眼淚。

    之後,我們的互動模式沒有改變太多。猴子依舊不會跟我玩,雨天時爺爺依舊讓牠窩在溜滑梯下,爺爺寫書法時依舊時常停下來。只是,在非常偶爾的時候,猴子的食皿裡會多了幾片綠豆糕或是一小撮甜納豆,那是小時候的我最愛吃的。

    好久不見的大伯回來了,微醺的他開懷地說:「竟然有人要!我過幾天回來拿。」大伯也沒問爺爺的意思,大伯是這樣的人,說風就是雨的。爺爺是這樣的人,當他想說什麼,他才會說。猴子絕對是靈性排行榜第一名!牠沒聽到大伯說的話,我也始終沒想好該怎麼啟齒,但牠知道!因為最後幾天,雖然猴子仍把食物吃光光,作息也沒有任何改變,但眼睛突然變混濁,像是天將明未明時的夢。現在回想起,爺爺過世前的眼睛也是那樣。

    我沒跟猴子說再見,因為大伯來時我在學校,整天眼皮一直跳。那天的營養午餐是我心中的黃金組合,但筷子卻成了千斤重。上課時心不在焉,在課本上不停地塗鴉,雖然都是寥寥幾筆的勾勒,但很明顯畫的都是我家猴子的背影。

   猴子走了,留下頸環與鐵鏈。爺爺把那些都丟了,包括食皿。爺爺總能自若地獨處與棄絕。那時的我才驚覺「猴子的東西」竟只有這些!奇怪的是,猴子跟我們住了大半年,卻一張照片也沒有。

    我沒有太多離別的感傷,只是覺得圍牆變了溜滑梯變了果樹變了——天濛濛亮時,夕陽西下時,傾盆大雨時,明月皎皎時,感受尤其深刻。雖然爺爺是個嘴硬的人,但相信我們想的是一樣的。

  猴子始終沒有名字,因為牠不需要。              2006

威寧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