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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 ‘成長文學’

冒失娘/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冒失娘 田威寧

      我很小就獨居於台北,但姑姑總在電話中叮嚀再叮嚀,硬是把一個已經三十歲的人當成十三歲。

    我小時候成績極好,但從未被選為模範生。我幾乎天天睡過頭,總匆匆抓起書包逃難似地飛奔,到了學校打開眼鏡盒裡面常沒有眼鏡。我喝完牛奶總忘記丟,同學說看到我的桌腳有幾個牛奶盒就知道今天星期幾。我常把墨汁瓶碰倒,害旁邊的同學把國畫作品的題目臨時改為「停電的夜晚」。我總帶錯講義,交錯作業,忘記繳款的數目。我常害同學準備錯小考範圍。我常穿不一樣顏色的襪子上學,也常穿反衣服,有時是前後面穿反,有時是忘了把洗好的衣服翻成正面就套進去。我住五樓,卻常爬到六樓看見正曬著的棉被和許多紙箱,才發現過頭了。即使大門的顏色和材質完全不同,我仍常把鑰匙插入隔壁的鑰匙孔,等到一張憤怒的臉跳了出來我才住手。

    少女時期我非常崇敬國文老師。她做事井然有序,且非常有威嚴。當我讀到「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以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時,我覺得那就是國文老師!我想老師若穿古裝,一定是一邊「之乎者也」一邊凌波微步進教室,所經之處還有一縷幽香。瘦小的老師從不罵人,但眼神非常有力。老師只要站在門口,緩緩地從左邊看到右邊,全班就從左邊安靜到右邊;再從右邊看到左邊,全班就從右邊安靜到左邊。只消「悚────」兩眼,全班瞬間從小老虎變成小花貓。在老師站上講台前,全班自動翻到該堂的進度,開始琅琅的讀書聲。台上的老師傳道授業解惑,底下的小貓們振筆疾書莫敢自遑,深怕漏聽了哪句,少抄了哪段筆記,人生會因此萬劫不復。噹噹噹噹下課鐘聲響起時,同學紛紛湧上台去搶著和老師聊天,希望老師誇獎自己今天很認真或是作業寫得很用心之類的。

    我因此立誓將來也要當一個令人崇敬的國文老師。

    直到最近,我才頓悟那些優雅迷人的淑女小時候一定也優雅迷人,嚴謹莊重的國文老師小時候一定也不可能急急慌慌。因此我縱然當了老師,仍常為自己的失言失禮甚至失智而期期艾艾地賠不是,任何瑣碎的細節都可以輕易地把我打敗。

     我常翻倒咖啡,然後向受害者道歉,並高舉雙手對天發誓絕對會洗心革面。好端端地拿著杯子,卻突然一滑,杯子便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應聲而裂。我總是連聲道歉並急急慌慌地尋覓舊報紙和掃把,並在混亂中又碰破了一個碟子。收作業時若少了總不敢馬上找學生追討,因為害怕是被自己夾入某本講義中。畢業生寫信給我或回來找我時總充滿期勉與叮嚀,例如:「威寧寫完字要檢查一下哦,以前我默寫滿分時,妳在卷子上寫『not bat』,我知道你的意思是『not bad』。」或是「威寧出門前記得照鏡子梳一下頭髮,刷完牙時要把嘴角的牙膏擦掉。喝完牛奶和吃完巧克力記得擦嘴巴。吃飯時好好吃飯,手不要玩來玩去,不然頭上會有飯粒。」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上個禮拜,小老師一看到我就說:「老師,你忘了給我作文缺交的名單。」我:「對耶。」「老師你也忘了給我週考卷喔。」「抱歉抱歉我忘了,我現在去拿。」上完課了,準備離開教室,發現一疊卷子被我遺忘在講台,好險突然想起。我喜孜孜地把考卷捧起,得意地對小老師說:「嘿嘿,是我自己想起來的。」小老師未置一語。我抱著考卷背著大包包走出教室,「啊──」的一聲,趕緊向後轉。小老師在講桌附近整理東西。我滿臉通紅地說:「對不起,我忘了麥克風,請幫我拿一下。」小老師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定定地看著我,不疾不徐地說「老師,你好冒失喔。」瞬間我像是被雷擊中一般,心裏想著:「啊,終於出現了嗎?」衝回辦公室查「冒失」的意思。

    教育部國語詞典對「冒失」的解釋是「鹵莽、莽撞」和「漏失、不中目標」,但我不滿足;於是以「冒失」為關鍵字搜尋,跳出一個維基百科裡對日文漢字「冒失娘」的解釋──經常弄翻物件、行事笨拙、「大錯不出,小錯不斷」,總是搞出呆呆笨笨事情的少女。她們常常專心和努力地工作卻又總是錯漏百出(碰翻了東西、拿錯了物件、搞錯了資料、記錯了時間、去錯了地方……)每當「事故發生」時,她們總會顯得非常尷尬,連忙向上頭和『受害者』道歉。

    是了是了!我就是這樣的人啊!發現了「冒失娘」這個「一言以蔽己」的關鍵詞後,我簡直是狂喜。

     在狂喜的情緒中,手機響了,是小老師。「老師,你忘了把成語小考的解答給我。唉。」2010

威寧老師 ,

青春/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青春/田威寧                      

     透過百葉窗的世界有條有理,滿地的密條陽光印證了這樣的秩序。這個世界處處要求人守規則,有的有道理,有的其實沒有,奇特的是後者最終會產生另一種真諦,甚至凌越前者。和青春告別之後,世界便循著習慣的邏輯運行。

    沿途的景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都一樣。若不是一場午後雷陣雨,誰會記得十七歲的輕狂被夾入國文課本的第幾面?突來的滂沱大雨讓街道陷入截然多格並列的畫面:嘩啦嘩啦轟隆轟隆中撐傘的人將包包緊緊夾在腋下,眉頭幾乎要靠在一起,傘下的褲管仍呈現兩截顏色。沒帶傘的竄著,障礙賽與百米賽的本領一股腦全施展出來,雙手徒勞地蓋在頭上,像落難的孫猴子。

騎樓下滿滿的等雨停的人,共同呼吸著雨水的酸味與柏油路的潮濕味,商店門口疊著的紙箱散發低調卻令人無法忽視的霉味,以及各種頭髮造型產品俗不可耐的化學味。

百無聊賴的人不約而同拿出手機,黑的、紅的、白的、銀的、寶藍的、蘋果綠的……騎樓下的小空間頓時成了手機展示中心。有的大聲地講了起來,像在自己家,對著手機慇勤地詢問窗戶關上了沒?衣服收了嗎?諸如此類的瑣事喚起諸多中年婦女的焦慮,紛紛低頭打開手提袋,加入絮絮叨叨的行列。高中女生以靈活的大拇指接連發了好幾封簡訊,強迫症一般,才剛傳完又側頭想著還有誰可以在這時聊些雞毛蒜皮;接到回傳訊息後邊看邊吃吃發笑,又樂此不疲地傳了回去。國中男生玩起手機內建遊戲,一局接一局,主人翁跳過障礙,又跳過另一個障礙,獲得一個不大不小的寶物。當然也有許多人用手將瀏海整理個第一萬遍,對著手機鏡頭睜大眼睛抿著嘴捕捉自己四十五度的側臉,展演非常,非常單純的自戀。

    掛在棚下的雨拍起一個個小水渦,濺起、擴散、消失,自成一個個小宇宙。嘈嘈切切,瑣瑣碎碎的思緒比遠方的山嵐更縹緲。輪胎輾過淺漥、機車催油和汽車的喇叭聲在雨天都悶極了,像罩著布打鼓。

    在那麼一瞬間,令人想起曾經有過那麼一個洋溢著淡淡幸福的雨天,不過當時雨小得多,不撐傘也可以走得很洒脫。當時牽手的人早已相忘於江湖,若好巧不巧相遇了,恐怕也只能有默契地眼神交錯,否則修正自己的回憶實在太掃興──世上的事大抵如此,朦朦朧朧才美麗。

    雨停了,一個接一個抬起了頭──是彩虹。明知掛在遙遠的那端卻仍忍不住伸出手,那樣執抝,彷彿可以觸及永恆。在那一秒所有人都只是個孩子,嘴角的弧度是彩虹的倒影。

    十七歲時大聲嚷嚷的夢想,非黑即白的價值觀,如今想來真是可愛極了。看到有智慧的格言便反覆地念著抄著,巴不得刻在骨頭上。眼睛總是亮著,拳頭總是握著,從髮梢到腳趾皆蓄勢待發,認真地等待一個揮霍青春的機會。滿是轟轟烈烈的豪情壯舉,一本小說卻仍引出成串的眼淚,一部電影讓人惆悵一整個禮拜。豪放與婉約成了水火同源,癡人說的夢原來可以很壯烈,也可以很綿長。年輕人滿腦子皆是大開大闔的人生。

    好幾個禮拜不吃午餐只為一張演唱會門票,看到小狗與小貓會用喉頭汪個幾聲或是蹲在路邊認真地喵了起來。喜歡搬椅子到教室門口,懶洋洋地伸展四肢,和好友一起進行光合作用。意有所極夢亦同趨的日子過得興興頭頭,對步步為營的人生抵死不從。老師轉身寫黑板時窸窸窣窣傳遞的紙條、毫無邏輯的白日夢與課本的塗鴉都夾雜著茶葉蛋與炒麵的氣味。放學後除了回家什麼都想,無所謂的閑晃是給自己最好的犒賞。最悲壯的莫過於伴著轟隆隆的冷氣聲被補習班老師的聲音拉下眼皮──本來可以很美好的晚上就這麼給生生地浪費了。走出教室伴著月光回家,月下的景物真如夢境一般,真希望就這樣踏著月光一直走一直走拜託不要有盡頭。

    誰希望走到青春的盡頭?  

    吉他仍倚在衣櫃旁,菩提一般地立著。拿來一撥,沒一根弦音是準的,還惹來一陣塵埃,畢竟手指頭的厚繭早已消失在時間之流。一覺睡到隔天下午的滿足好久不曾有過,瞪著天花板到天亮的機會還多些,腦中的千絲萬縷不知在何時比神木的根更纏繞,也比被小貓玩過的毛線更難解。長了年紀也就長了心思,怎麼也睡不安穩,不期待別人掏心掏肺,當然自己也早已不再掏肝掏胃。

    許多事說過就忘了,在某個電光石火的一刻卻突然迸出,嚇了自己一跳。隔了這麼一段時光才了解當時的自己,當時遍尋不著的最後一片拼圖,終於出現在心裡的角落,在從未設想過的情景將之拾起,完成,再遺忘。這樣的迂迴像是時間老人慢慢地走著,卻在某個轉角跟人打了個照面,無須持著棒子也透著無言的機鋒。欲辯,已忘言。

    不需太多理由的即可咆哮即可狂笑,勇於認錯決不改過──哪來那麼多的自誇與自鄙?各種小小的煩憂都可成為生活的重心,傾心的容顏成了生命的圖騰。誓言落於以海枯為橫軸以石爛為縱軸的象限裡,說的人與聽的人都有種無法克制的感動。每一句情話都給收在心裡的小抽屜,被認真地上了鎖。那些思念的夜晚總在翻來覆去中聽著秒針理直氣壯地踢著正步,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微涼。走下床關燈才發現天正濛濛亮,如同曖昧不明時的愛情。

    當初誓死守護的秘密早已雲淡風輕,若非不可能再熟悉的字跡,真要懷疑手上攤著的是誰的日記。那些彆彆扭扭的心情全隨著參考書與測驗卷量化成一公斤一塊錢。鐵製餅乾盒裡躺好久的情書們生了褥瘡,回天乏術,也被耳後夾著煙的老伯伯一併帶走。剩下那些難言的片刻早已化為眼角的皺褶,再過個十幾二十年將比在窗櫺繞著的藤蔓更蜿蜒──每一個彎都是一件心事。

    在指縫間來回轉著的筆轉著轉著成了恍惚時老燙手的菸。再也轉不到算數學時非聽不可的電臺,一枚五元硬幣也換不回一瓶養樂多。那種悵然像是拿串鑰匙把小貓逗樂後倏地轉身,浮上小貓臉龐的模樣,也像是來回遊了十趟正想大呼過癮時,小腿突然抽筋,靠著池邊回盪在空曠體育館的喘息。

    儘管有千百個不是,長大卻未必全盤皆輸。至少不必再寫考卷也不必一手直尺一手紅筆在參考書上拼命劃線。不必在半夜偷偷爬起來看電視也不必躲在棉被就著手電筒看漫畫。可以很晚回家而不用報備,還可以光明正大看限制級電影。可以理直氣壯花著自己賺來的錢。自己是自己的主人。

    冰箱飲料架上排排站著罐裝啤酒,每次洗完澡把浴巾蓋在頭上後第一件事便是拿出一罐,拉開拉環大口喝著,咕嚕咕嚕暢快極了!即便被拉環刮傷手,仍無損拉開那秒所帶來的滿足,光是那「嘩」的一聲便值得一個開懷的笑。感覺自己真是個大人了,卻在咧嘴的那秒現出了破綻。

    與青春告別之後才學會勉強藏起任性,要求自己乖乖遵守這世界的遊戲規則。才能學會自若地獨處與棄絕,學會對自己誠實,承認不可能符合所有人的期待。終於能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泰然地吃著巧克力蛋糕,以及為自己煮一杯好咖啡。喜歡一個人到處走走停停,在曲曲折折的巷弄間思考許多細節背後的涵義。一片葉子落下的姿態,陽光照耀的角度,空氣的溼度與夜晚的溫度都令人陷入恍惚。

    告別青春令人恍惚,在恍惚中開始懂得欣賞密條陽光的美。   2009

威寧老師 ,

風箏/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風箏/田威寧

    風箏或遠或近緩緩地飛著,鮮黃的寶藍的蘋果綠的棗紅的橄欖綠的還有各色的漸層,方方的身體後頭拖著長長的尾巴;線的一端有著一張美麗的臉,另一端則是一雙堅定的手,感覺既束縛又自在。姊姊和我順著父親說的或收或放,眼角餘光不時閃現父親的下顎。

    小時候總是期待風大而涼爽的假日,那樣的天氣屬於風箏和笑臉。我和姊姊總是一起邊跑邊叫,一手扯著風箏,另一手把額前的頭髮撥到旁邊。那時的風箏無論是造型抑或構造都簡簡單單,像童年那種沒有雜質的日子。

    風箏一升空,孩子的眼便亮了。貼著臉的風時時刻刻都在變化,托起一顆顆屬於白天的星子。

    起風的假日,父親一手拿著風箏,一手牽著我,帶姊姊和我去龍岡大操場。父親把風箏輕輕地放在地上,要我曳著一段不長不短的線,直直地快跑,跑跑跑跑跑。姊姊的風箏果然如父親所說,在一瞬間完全離了地,搖搖晃晃地越來越輕,被風越帶越高,遠遠超出父親的頭,連高大的父親都得仰著頭瞇著眼。我的則在離了地之後不如預期的趾高氣昂,反而是怯生生的,磕磕碰碰的,簡直是小家子氣的。父親倒是很有信心,定定地看著風箏,嘴角彎彎地說「再高一點就行了。」果然,在到達某個高度後,風箏便不晃了,看來是在空中站穩了。按照父親的叮嚀,左手握住纏線圈的橘色塑膠把,右手應著風的大小方向以及風箏的擺盪,或收或放或拉。仰頭看著風箏離自己越來越遠,個子越來越小,有種奇特的感動。不過畢竟年紀還小,朦朦朧朧的,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現在再想,也許就像是見證幼兒爬著爬著之後,在某一天突然站了起來,走著走著,個子愈抽愈長,也就不那麼常在父母跟前轉啊轉的。

    姊姊和我其實跟父親站得很近,然而三人的風箏在空中越離越遠,幾乎是頭也不回地往各自的方向前進。我可以按照父親所教的讓風箏乘風翱翔,但只要風箏離了手,決定方向的便不是自己了,也不是父親。

    大概是因為父親要我「把風箏當成自己的一部分」,我老覺得那個風箏有點像我──怕和陌生人說話,怕黑,怕一個人睡,怕太過殷勤與太過冷漠的人,而且,不主動到太遠的地方。我總窩在一個固定的小角落,捧本小說看一整天,不吵也不鬧,入迷時可以好長一段時間不吃飯不喝水也不用上廁所,一點兒也不像是個難對付的孩子。也許是因為這樣,從小我就特別瘦,和白白胖胖的姊姊站在一起時簡直像個難民。姊姊和我不僅外表迥異,個性更是南轅北轍。我從小就很羨慕姊姊的活潑大方以及自然散發的溫暖,姊姊從小就愛照顧人,雖然長得稱不上美麗,但從幼稚園開始便有小男生硬是要守護她回家。姊姊喜歡所有新奇有趣的事,喜歡逛街也喜歡和大夥兒一起吃吃喝喝。笑臉迎人又體貼的她無論到哪裡總是有一群好朋友。姊姊進入青春期之後,天天和同學出去玩,然後帶一些可愛的小飾品或小點心回來給我。姊姊一回家便是抱著電話講個沒完,好不容易終於掛上電話,不到三秒電話又響了。我有時會覺得自己在家中像個接線生。

    即便放著一個開朗少女在前頭,然而我畢竟沒能像姊姊一樣。據說我的防衛心太重,隨時一副警戒模樣;在一個新環境從來不敢主動開口說話,總是低頭裝忙但眼睛瞄發瞄發;即便轉學轉了許多次,仍然沒有一次自我介紹時敢抬頭。我總是一個人在家,一個人泡麵,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對著鏡子擠眉弄眼,一個人對著牆壁丟球。有時會一個人走到好遠好遠的連鎖書店看小說,或是一個人到後山探險,撿一些奇形怪狀的樹枝和石子回家。心情好的時候我會沿路哼著自己發明的歌,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坐在小溪旁看白白的雲聽高高低低的鳥鳴;更多時候是靠在一個大石頭上,讀一本超齡的小說,似懂非懂地讀著,或者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我喜歡聽雨後溪水拍打石頭的聲音,我能徒手抓到小魚,也喜歡一扒一扒地把泥土掘開,強迫底下的蚯蚓棄暗投明。

    兩人長大後,像是同個樹幹上往相反方向岔開的枝枒。姊姊喜歡畫畫不喜歡念書,因此早早離開升學這條路,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而我一路當學生當到二十九歲,完成所有人的期待。人人都說我結的果子比姊姊的大又漂亮,然而我心裡知道我的果子既酸又澀,徒然壓得枝頭沉甸甸的。至今我仍常常夢到在大考的早晨才驚覺準備錯範圍或是進錯考場,至今我仍無法停止替自己打分數,我活在別人的眼睛裡,據說連睡覺時的眉頭都是緊的。姊姊和我之間是最關切的旁觀者,不過也只能旁觀,反之亦然,畢竟人生的課題僅能自己作答,而且壓根沒有模擬考這回事兒。

    和父親的關係則是斷斷續續的,充滿了未知的變因。父親處處無家處處家,沒有固定的工作,也沒有固定的連絡方式。有時我甚至覺得父親是下意識地拒絕任何穩定的關係。才華洋溢的父親不願意被任何東西束縛,也不願意成為任何東西的束縛,他總是望著遠方的地平線,張著翅膀往前飛。我很小就知道相較於屋簷,父親比較適合風風雨雨和雷電。父親就有這樣的本領,冷風冷雨打在身上翻成燙人的焰,父親如同浴火的鳳凰一再重生,而姊姊和我始終學不會踩風火輪。許多人都羨慕我們從小自由自在,作任何事情都不受父親的干涉,然而其實只是因為父親忘了自己已經是父親了。他心中永遠有個搖滾男孩,吶喊著嘶吼著,永遠有一群女孩乖乖買票進場,目不轉睛地為他喝采,眼巴巴地等著幫他擦汗。問題是孩子卻牢牢記得,盯著舞台上的主唱,不知道是該鼓掌還是該煞風景地趨前提醒他家裡已經沒米下鍋了。說不清究竟是誰比較委屈。   

    我們家大概流的是游牧民族的血液,連「小團圓」都是海市蜃樓的想望。小時候每當過年都得分兩桌吃飯──大人一桌小孩一桌,然而已經好久好久除夕夜連個小小的方桌都坐不滿;端午節中秋節也沒有過節的喜氣,反而只是提醒剩下來的人「有許多人離開了」。尤其去年除夕,座上只有姑姑、姑丈和我,除了姊姊因為是留在夫家吃年夜飯之外,其餘的也許在天之涯也許在地之角。一夜鄉心是否五處同?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但在那樣的時刻突然羨慕起能相忘於江湖的人,也突然想起小時候玩過的拔河──先放手的人乍看是輸了,摔得鼻青臉腫的卻是緊握不放的人。空空蕩蕩的客廳讓電視的音量震耳欲聾,雖然仍貼了倒過來的「春」字,仍煮了大魚大肉,仍隨手一把開心果和魷魚絲,但那些東西除了堆疊出急景凋年之外,再也沒有別的甚麼。三人靜靜地扒著飯,配著綜藝節目的哇啦哇啦,我們僅能默默祈禱「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父親曾經告訴過我不是每隻風箏都能收回來,有些也許是掛在遠方的枝枒間,也許是線不牢靠,飛呀飛的,落在哪家的屋頂上了。我記得那時問父親:「那怎麼辦呢?」父親眼睛盯著飛著的風箏,輕輕地說:「就由它去吧。」

    會這樣想的也許不只有父親。

    我總是告訴別人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離開了,並在別人露出同情的眼神前不疾不徐地說出:「好在當時年紀小,對母親完全沒印象,因此也沒有任何失去的感覺。」我甚至可以帶著甜甜的笑容以表示我的釋然與坦然。然而,話只講了前半。

    母親在離婚後以依親的方式到了美國,頭幾年常有信來,紛擾的生與活憂煩的思緒都在密密麻麻又帶點凌亂的字跡中顛來倒去,像是無聲的電影配上跳針的唱盤,無盡的夢魘以子母畫面並列。母親說她找不到任何正式的工作,連在中國餐廳裡連端盤子都搶不贏別人,因為她連高中都沒畢業,也不會說英語。

     母親一直在餐廳洗碗,洗碗,洗碗。

     母親的信總是非常厚,她告訴女兒要好好念書,一定要上大學,並且,在大學畢業以前絕對不可以交男朋友。母親說不可以相信男人,尤其不可以相信好看的男人,母親寫到「好看」時簡直是力透紙背。這當然是母親非常有限的經驗談。母親到美國時才二十八歲,長相甜美身材嬌小的她常被認為尚未成年,母親的身邊不乏追求者,不過母親說她「實在是怕了。」母親的信裡總會附上一張二十元的美鈔。我多半是坑坑疤疤地讀完信,再快快樂樂地把美鈔拿到銀行兌換,接著飽餐一頓。當時我並不知道那些囈語會陪我到地老天荒。

    突然母親斷了通訊,在我高中時又突然來了信。這次的除了二十元美鈔之外,還有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留著小鬍子的棕髮男人,懷裡有一個黑髮大眼的小小女孩。其實不用母親提醒,我也知道那個女孩簡直是我幼年的翻版。母親說她好累,母親說她需要看醫生,她需要有美國人的身分。母親說小女孩的父親是美日混血兒,完全不會說中文,也完全看不懂中文。母親幫小女孩取了個好聽的英文名字,是我的名字的諧音。

    雖然母親仍然在洗碗,但母親說她終於有一個家了,有了家之後再累再苦都不怕了。母親說她沒有告訴小女孩的父親和奶奶她結過婚,更沒有說她早已經有兩個女兒,因此往後若要繼續聯絡,請把信寄到她妹妹家。看到這些心情的我當然很為母親開心,真的,但不知怎麼我的眼淚便不可遏抑地滑了下來,無聲,無息。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寫信給母親了。

    前年姊姊結婚,一方面是因為連絡不到父親,另一方面是即便母親在我們的成長中長期缺席,但姊姊仍希望在結婚典禮時母親能在場,見證那神聖的一刻。母親在電話中祝福姊姊,不過在第一時間便表示不能來參加婚禮,因為她的工作仍只是打工性質,若請假會非常容易被人取代;而她不能丟掉工作,因為她的女兒已經到了青春期,愛漂亮,總要求增加零用錢。還有,母親說她把希望都寄託在她的女兒身上,自己無論再怎麼辛苦,都給女兒吃好的用好的,每天要求她一回家就要先寫功課以及練琴,母親怕她一不在家女兒便會偷懶。母親說女兒從小非常聰明,非常有語言天分,也總是名列前茅。母親說……

    姐姐聽完,客客氣氣地掛了電話,然後打了電話給我,轉述電話的內容。姊姊越說越小聲,中間一度沉默。我沒有在空白的時刻問「喂喂喂,電話壞了嗎?」因為我知道姊姊一定說不下去了。果然,在很長的一片空白之後,姊姊帶著鼻音斷斷續續地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要對我說那些……我只是……只是想邀請她來……來我……我的婚禮。」

    讀大學時的某一天,突然想起好久沒放風箏了。儘管找不到小時候的那隻,但自己買一個應該毫無困難度可言,卻不知怎麼老沒看到風箏,還曾經懷疑過怎麼現在的人都不玩風箏了。有一次,在一家連鎖家俱店找枕頭套時,突然看到一架子的風箏,毫不遲疑地拿了最上頭的去結帳。那是一隻黃面藍尾的風箏,有帆布材質的寬闊的背和鐵製的支架,簡單的造型和兒時的記憶相去不遠。風箏有了,問題卻來了──跟誰去放呢?

    無巧不巧,買了風箏沒多久,陸陸續續有幾個人靠近我小小的世界,又陸陸續續地離開了。似乎是意料之外,又其實在情理之中。這不能怪對方,因為我有太多時刻無法專心,總像是在一個不遠不近的陰暗角落,看著自己在演一齣俗濫的通俗劇,套著公式起承轉合,情人節和生日以及跨年要一起過,接到禮物的時候要表現出驚訝又高興。在一起的時候要牽手,不可以一個人走在前頭。離開的時候輕輕地揮揮手,用甜美的聲音說再見。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斷簡殘編的畫面無法讓我說出「我談了幾場戀愛」,因為我雖然那幾個人去看了電影吃了飯聊了天牽了手說了傻話,但我沒有和那幾個人去放風箏。某年秋天,終於有個人讓我興起「也許可以跟他一起放風箏」的念頭。那人像父親一樣高大挺拔,一樣會做家事;不過,他不會不告而別,也不會拒絕承諾太遠的事。雖然同是家中的老么,但對方非常會照顧人,也非常善良與孝順,我不禁想著如果是眼前的這人,或許可以繼續往前走吧。於是,某個秋高氣爽的午後,本來我們要去看一部新上映的話題電影,他期待很久的。但在途中,我看到車窗外的樹葉晃得厲害,心想:「啊,起風了,太好了。」便興沖沖地要他先到我家讓我拿個東西。沒想到在車上我們發生了劇烈的爭吵,因為他說他比較想去逛百貨公司。為了不在對方面前掉淚,我突然推開車門,在車陣中穿行,引起一陣狂吠的喇叭聲。我一路哭著走回家。

    於是我怪起自己何苦買那隻風箏回來。                    2009

威寧老師 ,

背包/田威寧

2011年3月7日

                      背包 /田威寧

    在好友家中聊得興起,渾然不覺夜已央。「今天就住在我家吧。」我說:「也好。」接著從背包裡拿出毛巾牙刷和換洗衣物,洗完澡,從背包拿出一本小說。

  好友睜大了眼:「你本來就打算在外過夜?」我:「沒有啊。」朋友又問:「那你怎麼把整個家都背在身上?」

    九二一大地震那年,國內旅遊業受到重創,兼以大環境景氣低迷,導致父親前債未清後債又積,既是旅行社老闆又是接線生,也同時是領隊和遊覽車司機。那段日子家中低氣壓籠罩,電話總是獨自響起,又獨自結束。那段時間,每次父親洗完頭,浴室地板都是他的頭髮。餐桌上父親以皺著的眉頭與沉默佐餐。儘管如此,父親仍不願意告訴我任何不開心的事,因為父親和我一樣,一廂情願地以為只要不是從自己的嘴巴講出,一切不想發生的都是鏡中月或水中花。只要不承認,一切便有轉圜的可能。

    偏偏是在那樣的危急存亡之秋,父親突然拿張喜帖給我,說他要結婚了。大概是太過震驚,我一時之間所有的表情都進退不得。我以為自己在作夢,偏偏車裡的廣播,父親身上的味道,都讓我知道「這是真的。」那張喜帖像是某部恐怖電影的預告片,無論我想不想看,一周後即將上檔。

     在某個同時換氣的空檔,我鼓起勇氣問父親:「你們結婚後,會再生小孩嗎?」父親幾乎是想也不想地說:「爸爸不要其他的孩子。」

    五個月後,小我二十一歲的弟弟出生了。

    也許所有的事情在崩壞之前,都會有一些預兆,只是我選擇視而不見罷了。

    父親為了陪弟弟吃晚餐,每天一定趕在天黑前回家。在我為了幾百塊錢的鐘點費,一下課便從木柵騎摩托車飆到汐止教小學生數學時,父親帶著妻兒去吃歐式自助餐,為心肝寶貝慶生。當父親告訴我這件事時,一點也不彆扭,反倒是我掛著僵硬的笑,聽完速速回房間,我怕他再說下去我的眼淚就要不爭氣地掉了。從那年開始,父親就只記得弟弟的生日了。

    有一天,父親和他的妻有要事外出,拜託我在家陪弟弟。那是我和弟弟唯一一次的獨處。電視機裡西瓜哥哥和水蜜桃姊姊堆滿笑容跳著簡單的韻律操,弟弟一邊看一邊跟著跳。門一關上,鑰匙轉動的喀喀聲結束之後,不到三歲的弟弟卻突然慢慢地轉過頭來,然後,指著我,大叫:「你是誰?為什麼在我們家?」至今我仍無法確切地用文字描述我當時的震撼,但我記得非常清楚我當時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弟弟那時的眼神像是一根針,直直地刺進我的心臟。

    沒多久,我們又得搬家了。父親說新家就在附近,圖它是臨街的一樓,也許可作點小生意,而且,房租便宜。父親接著說:「不過房間非常小,東西儘可能丟掉,不然放不下。」我問:「小到什麼程度呢?」父親眨了眨眼,說:「大概就只能放一張床。」停頓了一會兒,補充:「可能連書桌都沒得放。」幾乎是一夜之間,我的成長史只剩下幾個皺皺的紙箱。

    那晚父親和他的妻直接跟我約在三重的新家門口。拉開鐵捲門,昏黃的燈光下堆著高高低低的紙箱,還有幾個大灰鐵櫃,壁紙早已掀了角,中間有許多同心圓的黃色水漬。房子非常潮濕,空氣中濃濃的霉味來自隔間的木板與低低的微微傾斜的天花板。約莫十坪的房子看來非常衰老與疲憊,彷彿我只要用力打個噴嚏就會震歪哪根樑或哪根柱。

    新家其實只有一個房間。

    父親用公司擺文件夾的大灰鐵櫃當作屏障,擋出恰好可以放一張單人床的空間。其實父親並未指定我睡在哪裡,但我當然知道鐵櫃後的小區塊睡不下另外三個人。

    當晚父親把鑰匙交給我之後,便火速跨上摩托車走了,走時頭低低的,一次也沒有回頭。

那晚我一個人坐在床墊上放聲大哭。牆角的時鐘喀喀喀喀地發出響聲,我突然一陣暈,趕緊衝到廁所伏在洗臉盆前吐胃酸。

    隔天他們住了進來。他們和我睡的地方只隔一片薄薄的木板,講什麼都聽得一清二楚。白天是天倫樂,夜裡是弟弟石破天驚的哭聲。

    我非常清楚這個家多了我反而變得不完整了。

    趁著家中只有我一個人時打包,除了從浴室傳來的水管的漏水聲之外,還有自己吸鼻子的聲音。在背包裡塞了兩件換洗衣服、考研究所必備的幾本書、證件以及所有不該帶著的忿忿與怨恨。那時才驚覺原來所有的東西都沒有我想像中的重要,在關鍵的時刻,一切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只剩下自己。不過,在拉起鐵捲門後,我畢竟還是折了回來,拿了一個黑檯燈──那是我考上大學時父親送我的,說我喜歡看書,需要好一點的檯燈,於是幫我選了個沉底座的黑檯燈。

    一個背包一個檯燈,我就這樣離開了家。沒有留張字條告訴父親我走了,因為我知道其實不需要。那段日子裡,父親其實也沒有打電話找過我。

    一段時間之後,算準不會有人在家時回去,想再拿幾本書和幾件冬衣。拉開鐵捲門,一樣是那顆昏黃的燈泡,燈泡下一樣是高高低低的紙箱。流理台堆著待洗的碗,浴室的水龍頭依舊關不緊,滴滴答答。一切在乍看之下都跟我離開時沒什麼兩樣,然而我知道一定有了某些改變,否則我的眼皮不會從一進門就跳個不停。

    我的床不見了。地方實在太小,浪費一丁點兒都是令人心驚肉跳的奢侈。

    從那時開始,我就把自己當孤兒了。

    離家的日子倏忽已七年,這七年來我簡直是自由到極點。只是我出門時總習慣背著一個大背包,裏頭裝著換洗衣服、毛巾、梳子、手機和充電器、書、皮夾、證件、剪刀、針線、隨身聽、鉛筆盒、筆記型電腦、眼鏡。背包一打開隨時可以立地成佛。如果可以,我還想背著那個黑檯燈。   2010

威寧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