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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 ‘儒林外史’

落榜秀才撰儒林外史 諷刺科舉怪象

2011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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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與熱中──儒林與《儒林外史》

2011年3月26日

2011/03/25

f_1298953293172儒林這個詞,大約屬司馬遷《史記》一篇〈儒林列傳〉最具代表,指的是研究、實踐、傳承儒家經典與思想的眾多人物,這篇列傳從孔子七十弟子開始敘起,一路講到漢武帝朝的董仲舒(及子孫、弟子),「儒」者眾多猶如樹「林」一般。

 

 

張輝誠/文】

儒林這個詞,大約屬司馬遷《史記》一篇〈儒林列傳〉最具代表,指的是研究、實踐、傳承儒家經典與思想的眾多人物,這篇列傳從孔子七十弟子開始敘起,一路講到漢武帝朝的董仲舒(及子孫、弟子),「儒」者眾多猶如樹「林」一般。不過儒林這個詞,到了清初吳敬梓手中,寫成《儒林外史》,範圍就擴大許多,指的已經是所有讀書人,並且只說外史,因為正史所記錄的重大人物、事件、言論,它通通不談,只管談不起眼的人、事、話語,這些當然都進不了史官眉下,卻讓小說家津津樂道、夸夸其談,並且願意細細編寫,主要原因就是這裡頭有太多意味深長的東西,值得慢慢說講與咀嚼。

讀中學時,不免讀到〈王冕的少年時代〉與〈范進中舉〉,這兩篇分別出自《儒林外史》第一回及第三回。倘若我們有機會再多閱讀一下,就會知道原來王冕並沒有因為能畫得幾筆沒骨花卉而逍遙終身,雖然他毫無作官意願,但卻老被徵聘當官,以至於一逃再逃,最後只得隱姓埋名隱居終老於會稽山中。至於范進中舉之後,開心到失心瘋,被丈人胡屠戶打了一巴掌方才痊癒,原來窮困到必須賣家中生蛋母雞的窘境不再,反倒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送店房,也有來投身為僕的,好容易搬到人家送的新屋內,范進的老媽媽小心叮嚀僕人:「不要弄壞了別人東西!」僕人回答她:「這都是你老人家的!」老人家笑道:「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僕人又跟她說:「怎麼不是?連我們這些人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媽媽聽了,把細瓷碗蓋和銀鑲的杯盤,逐一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這都是我的了!」然後往後一倒,──居然登時,樂,死了。這些情節,中學課本礙於篇幅,都沒能添入,可惜之至,因為這些個地方都滋味的不得了。

說到滋味,有個人便很值得提一提,匡迥,字超人,他從第十五回底出場,一路擔任主角到第二十回下場,整整五回,在前十五回奔來跑去串上串下的眾多人物中算是份量頗重的腳色,因為像范進這樣特出形象的人也不過才占一回半。匡超人究竟是個怎樣角色值得這樣大書特書?原來他先因家寒無力讀書,跟著賣柴朋友到杭州城記賬,朋友消折本錢,他也回家不得,流落在杭州拆字維生,遇上八股時文選家馬靜資助,得以返回故里,侍奉雙親,盡心盡力,人稱孝子。但這個孝子一有機會混進「名士」、「舉業」與「官場」場中,竟在名利場內完全扭曲其樸實善良本性,成為一個惹人厭的壞蛋。原來匡迥在故鄉取得秀才後,重回杭州遇上杭州名士,學會寫詩,也裝起名士模樣,為了餬口也下海操選時文,更因友人潘保正之故,一起假造文書、擔任槍手冒名頂替考秀才,大賺黑心錢;至此他已經完全不是當初孝親謙和的匡孝子,成了自大、忘恩、負義、違法之人。匡超人的漫天狂語在書中是很醒目的段子,他是這樣吹噓自己:「此五省讀書的人,……都在書案上,香火蠟燭,供著『先儒匡子之神位』。」竟無知到給自個兒安上了人死後才會派上的「先儒」名諱,其淺薄可想而知。匡超人之所以變成如此,當然與馬靜在無意中灌輸他錯誤的觀念有關,「人生世上,除了這事(舉業),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只要有本事進了學,中了舉人、進士,即刻就榮宗耀祖。」也就是說一切皆以舉業為重,啥事都可以不用理睬,這種偏差的人生觀正是吳敬梓藉以嘲諷當時一切以舉業為重的眾多士子,即使一個本質良善的孝子都難逃其扭曲變惡、逐步墮落。

牛浦郎,則是另一個值得說說的人物,他出現在二十回底,直到二十四回上半下場,喜歡讀點書,但慣於扯謊、偷人錢財,偷了詩人牛布衣兩本遺集,發現酬酢往返的都是當朝顯貴,遂自想:「可見只要會做兩句詩,並不要進學中舉,就可以同這些老爺們往來,何等榮耀!」便將自己改名牛布衣,將詩集占為己有,冒充名士,開始吹起牛皮生涯。尚未大吹特吹之前,倒是先遇上了自稱大詩人的牛瑤。這牛瑤帶著牛浦郎,一路炫耀,卻處處出醜,大觀樓內遇上一個戴方巾的人,牛瑤便向牛浦郎說:「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門裡共事的王義安老先生,快來叩見!」再對王義安說:「我和你還是那年在齊大老爺衙門裡相別,直到而今。」王義安道:「哪個齊大老爺?」牛瑤道:「便是做九門提督的了。」王義安道:「齊大老爺待我兩個人,是沒得說的了!」兩人正講得天花亂墜,只見兩個戴方巾的秀才走來,一眼看見王義安,一個道:「這不是豐家巷婊子家掌櫃的烏龜王義安?」另一個道:「怎麼不是他?他怎敢戴方巾在這裡胡鬧!」走上前,不由分說,扯掉方巾,劈臉就是一個大嘴巴,打的烏龜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我們這時方才領悟,原來這牛瑤會的不是什麼大衙門裡的人物,竟是個王八烏龜,牛皮吹得也忒漫天膨脹了。牛浦郎學人走的正是這條假名士之路,貪名好名,只巴望著倚仗功名官場之人,藉此驕人傲人罷了。

再有一個人也值得說說,出現在二十四回到二十六回之間,鮑文卿,是個戲子,明代屬賤民,但他一切作為比起任何人都來得知節守份、有情有意,他敬重受參劾的向鼎知縣,特地在按察使主子面前求情,只為了從小便習唱向知縣所做曲子,直誇他是大才子大名士。向知縣後來逃過彈劾,得知內情後,特地封了五百兩銀子要謝他,鮑文卿卻一釐也不肯接受。此後向知縣高升,半途再次相遇,特邀入衙相伴,衙門裡的書辦得知兩人交情深厚便極其奉承,請他關說幾句,事成之後奉上五百兩。舉「口」之勞這麼好賺的事,猜猜鮑文卿是怎麼答著,他說:「我是個老戲子,乃下賤之人,蒙太老爺抬舉,叫到衙門裡來,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爺跟前說情?……」幾句話說得書辦毛骨悚然。結果鮑文卿在衙中一年多,竟未曾說過半字人情。這樣人物對比書中其他各式各樣官場人物、讀書士子、皂囉衙吏,但凡有機會可以上下其手、瞞天過海、暗渡陳倉者,無不想盡辦法扮神弄鬼、塗抹裝飾,藉以中飽私囊、大賺一筆。一個賤民階級能做到有所不為,就很能對比那些無所不為、斯文掃地的狼狽了。

第三十一回末出現的杜儀,字少卿,則是全書最重要的關鍵人物,如果對照清人程晉芳〈吳敬梓傳〉,說吳敬梓是「襲父祖業,有二萬餘金,素不習治生,性復豪上,遇貧即施,偕文士輩往還,傾酒歌呼,窮日夜,不數年而產盡矣。」竟就是杜儀的翻版,也就是說吳敬梓把自己寫進了《儒林外史》,他和杜儀都慷慨豪爽,樂於助人,左右遠近得知皆來打秋風、刮錢財,他們也不甚計較,終至弄盡家產,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他們才華洋溢,具秀才身分,卻終身不應鄉舉、不赴科考,並且疾恨時文士如讎敵。因此讀書人頗以他們為戒,桌上寫著「不可學天長(縣)杜儀」。就在大家都替他們惋惜,好心相勸:「老弟,你這些上好的基業,可惜棄了!」杜儀,不,是吳敬梓,這樣回答:「我而今在這裡,有山川朋友之樂,倒也住慣了。不瞞您說,我愚弟也無甚麼嗜好,夫妻們帶著幾個兒子,布衣蔬食,心裡淡然。」真是好一個心裡淡然!唯有心裡淡然,才能真正「冷眼」看穿功名場中、富貴域內的各種「熱中」人情樣貌,也才能真正看清扭曲人性各種光怪陸離的變態,更能看透功名富貴的起滅無定、轉瞬一空的無常,當然,也就更能看盡幾百年來深受八股科舉制度桎梏下的種種士子醜態與官場惡貌。

這樣我們才能知道,明清兩代八股文科舉制度之下,儒林這個詞的集體象徵,已經不是傳習儒家經典的儒者,更不是詩文涵養時代下的名士,儒林已經被科舉輾壓得不成人樣,他們像罐頭裡的魚,擠得醜態百出、寒愴不堪,如果想要當一個完整的、健康的人,只有毅然離開制度、拒絕功名富貴,像王冕、杜儀、吳敬梓一樣,但即使如此,身影看似瀟灑,但其中仍有大悲哀存在,因為真正儒者是「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治世出仕,亂世隱遯,讀書人最後選擇了不走向功名,可偏偏生又不逢亂世,他們究竟抗拒著什麼,不過就是一個晉升的制度,那個制度,恰恰就是一道道扭曲人性的漩渦。

他們最終選擇跳開漩渦,不過大多數人並不跳開,他們不願抗拒、無能抗拒,甚至甘心情願跳入其中,無法自拔。正因為如此,有人冷眼旁觀,有人熱中其間,所以就有了活生生的《儒林外史》。

名篇摘錄
對於舉業一往情深,執迷不已的人,首推馬靜,他分析歷代舉業發展史,非常有趣:「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講到戰國時,以遊說做官;所以孟子歷說齊梁,這便是孟子的舉業。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作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宋人的舉業。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哪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馬靜這段話最大的問題,就是他只在乎能否當官,完全不在乎考些什麼,換句話說,他根本不思考制度本身的問題,他只在乎制度能夠得到的好處,這也正是他和杜少卿(或者說是吳敬梓)最大的差異所在。

比國文老師更內行
《儒林外史》的主題是什麼?據清乾隆元年閑齋老人(學者多認為此人就是吳敬梓)的序:「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有心豔功名富貴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者,有假託無意功名富貴自以為高,被人看破恥笑者,終乃以辭卻功名富貴,品地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可知全書乃環繞「功名富貴」而寫,功名富貴的獵取捷徑卻是透過「舉業」,明朝禮部議定取士之法是: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吳氏在書中透過王冕一語道破這個制度的問題:「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王冕這段話,指出經書的核心問題,經書除了拿來研究、考試之外,最重要的是拿來修身治國平天下,但八股文卻讓經學只墮落成文字之間的安排、推敲與講究。

作者簡介         張輝誠
1973年生於雲林縣,原籍江西黎川。自幼於雲林鄉間長大,虎尾高中畢業後,資賦優異保送台灣師大國文學系,後又就讀國研所,目前為博士班研究生,同時亦任教於台北市立中山女高。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離別賦》、《相忘於江湖》、《我的心肝阿母》。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三月號317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文章引自:http://mag.udn.com/mag/newsstand/storypage.jsp?f_MAIN_ID=97&f_SUB_ID=239&f_ART_ID=304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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